学堂里的人已经走了一半,霞光沿着窗棂斜斜地打进来。两人相对而立,半晌无语。
景箫随手翻了一页,正翻到重明鸟的画像,这只火红的大鸟旁有一行作批注的小字:“火鸡可以烤、炸、酱、卤,墨西哥火鸡卷是极品。”
衔蝉:“……”
猛地劈手夺过,强颜欢笑:“今天太晚了,暂且就到这,咱们明天继续。”又关切地弯腰问:“师兄你嗓子没事吧?明日我带一些枸杞来。”
景箫低咳了一声,阴着脸:“不用麻烦。”
衔蝉抱着书背过身吃吃偷笑。
混蛋,叫你之前骗我,叫你打扰我补课,现在打肿脸充胖子了吧?
景箫在她身后打量着她,半张脸埋在窗后的阴影里,眼里缀着一点寒芒。
那日乖乖凑到他爪牙下任其鱼肉的猎物仿佛只是他的错觉,她的恐惧昙花一现,过了一晚便又能和他周旋自如,甚至睚眦必报。
是他没有切中要害,还是说,她根本没有放在心上?
衔蝉站在夕阳光影中,许是察觉到身后黏着一道视线,毫无预兆地转过头,与他对上目光。
她瓷白的脸上打了一层暖橙色的釉,像记忆里街头老爷爷手里糖人的色泽。
景箫撑着书案微微屈身,一手捂住发烫的额头。
尘封在心底的记忆叫嚣着要冲到太阳下,声势浩大地撞着朱红的门。他眼底翻滚起黑雾来,在门被撞开之前,无数恶鬼们咆哮着、嘶吼着,从角落的阴影中爬出来,蜂拥而上,门内很快没了动静。
但恶鬼们趁虚而入,开始往门内挤。
景箫瞳孔紧缩,视线被一层黑雾笼罩。
“主人怜悯我等,赏一口心头血,不会伤主人分毫的。”一只还没成年的小鬼饿得面黄肌瘦,两颊剧烈凹陷,衬得两眼出奇地大。
瘦小而丑陋,在他弱肉强食的识海世界里,很快便被淘汰了出来,于是不得已向他求助。
景箫忍着头疼,认认真真地看了它两眼。
他当年慌不择路,只要是阴物,哪怕是毫无用处的孤魂野鬼,也全都收纳进了自己的识海。但这只小鬼实在是太瘦太矮了,恐怕连江衔蝉那样的三脚猫货色,用一根手指就能把它打飞。
一花一世界,一叶一千秋,汪洋无际的识海亦是一段光怪陆离的尘世。
这只落单的鬼,很明显被其余身强体壮的鬼排挤欺负了。
——你这么弱,还有脸和我要饭吃?
那小鬼大梦初醒,预感到自己即将被遗弃的命运,涕泗横流地抓着景箫的衣角:“主人别赶我走,外面都是道士,我出去就是死……”
他居然沦落到被鬼视作同类。景箫有些讽刺地想着,抬眼看向那扇被撞得摇摇欲坠的朱门。
许久没听到身后有动静,识海外的衔蝉终于也意识到了不对劲。景箫埋头一动不动地站着,整个人仿佛静止了一般。
“景箫,你……站着睡着了?”她弯下腰去看他藏在乌发中的脸,出乎意料的是,他的双眼竟仍清醒地睁着,眼底倒映着溢彩流光的晚霞。
景箫的身体有任何风吹草动,心脏便岌岌可危,故而他暂时不敢妄动,只云淡风轻道:“坐太久,我站一会。”
偏江衔蝉毫不知情地站着不动,目不转睛地观察着他。他双手撑着书案,屏息凝神,就这样沉默须臾,忽地侧过脸,眼瞳乌黑得惊人,凝视着,像不透光的深渊。
他缓慢而谨慎地伸出手,尽量不去牵扯到经脉内灵力的流转,朝着少女娇嫩的面庞而去,然后用拇指蹭了蹭她嘴角的一片肌肤,如果他没记错,那是她笑起来能露出酒窝的位置。
很多时候,他都想拆开她无知无畏的伪装。
又来了。
衔蝉惴惴地想。和那日在常家厨房一样,那种被一双血目盯着的压迫感。
还有,他干嘛摸自己的脸?摸脸就算了,还用力蹭了蹭,简直就像是狼伸出爪子,悠闲地琢磨着该抓下兔子脸上哪一块皮。
“小师妹,你脸上,蹭到墨了。”他忽地开口,摊开掌心,手指上却揩下来一块墨痕。
衔蝉捂住脸,转头就去找镜子,果见脸上糊着一块墨迹。
该死,他什么时候动的手?
就知道他不会无条件地乖乖答应给自己讲书。
江衔蝉转身的一刹那,景箫终于喘出一口气。
气息紊乱,喉中涌出一股腥甜,好不容易生生压了下去,不料又一阵熟悉的风忽然卷来,风散后现出一抹人影。
还是个难对付的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