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她躺在榻上,听着琴曲,竭力转头时瞥见坐在琴桌后的男人,看见他在衣上蜿蜒的长发、垂落的睫毛,却突然生起些对人世的眷恋。
……终究是辜负真情。
想到崔云栖,李殊檀心乱了两拍,指下的曲子也跟着乱,她没心思再续,意思意思抚过形似琵琶的琴头和琴颈,指尖忽然一硌。
琴颈背后的触感粗糙得不像是花纹,李殊檀半抱着忽雷,小心地翻转,在琴颈上看见了两个字。
这架忽雷相当朴素,只在琴头镶了一对青玉,刻的字也很朴素,笔画长长短短,不像是琴工刻的,倒像是忽雷的主人自己拿着小刀或是簪子,用尽手腕的力气,一点点敲出来的。
而在那些或深或浅的笔画里,填着血红的朱砂,明晃晃地扎她眼睛。
——长安。
李殊檀愣住了。
“你还会弹忽雷?”地板上突然落下一道修长的影子,随之而来的是个尾音略哑的声音。
李殊檀抬头,看见少年的轮廓。她还没从那两个字的冲击里缓过来,脱口而出:“……鹤羽?”
“看来你不只会弹忽雷,”少年并不在意,微笑着点头,“还知道该怎么叫我。”
李殊檀顿时有点尴尬:“这把忽雷砸得弦偏了,我只是恰巧会调弦而已。刚才是试试弦正没正。”
“我知道。”鹤羽语气清淡,“砸琴的是个女乐,砸完这把忽雷,触墙自尽了。”
“……嗯。这样啊。”
“我之前同那些乐姬闲聊了两句,她们说那女乐一向视其如珍宝,故而她们不愿动手,不得已移交给能修的外人。既是如此,我倒挺好奇的,忽雷上边有什么特别的东西么?”
李殊檀摸琴的手顿了顿,指尖刚好卡在琴颈背后的字上,她沉默片刻,低声说:“背后刻了字。刻的是‘长安’。”
鹤羽没有答话。山里多风,吹得窗户呼啦啦地响,半枯的叶片顺着风飘进屋里。
李殊檀盯着一片落叶,看着那片叶子在地上擦来擦去,也看见少年的影子浸在风里,大袖被风鼓起,仿佛鼓动的羽翼。
良久,鹤羽轻声开口:“原来如此。怀想长安,故而宁死也不愿与之为伍。”
李殊檀直觉这话不好接。如果郭兰没胡说,鹤羽真是叛军中的军师,他或许能说说,但她这个被掳来的倒霉鬼绝不能说。不过,既然鹤羽是军师,为什么用的是代称别人的“之”?
她想不明白,又摸了摸琴颈后的刻字,含含糊糊地说:“不值得。”
“哦?”
“刻了这两个字,也不一定是怀想长安的意思。或许是乐姬的名呢。叫这个的人也不少。”李殊檀前半句竭力撇开关系,后半句依旧不自觉地流露出点藏在心里的心思,“死在这里,又没人会夸她烈性,只是悄无声息地死了,可能死后还要被人说麻烦。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如果她能试着再撑一会儿……”
说到这里,李殊檀没再继续。毕竟都是猜测,也许那乐姬真是走投无路忍无可忍,再说下去未免有站着说话不腰疼之嫌。
她只是心痛而已,抚着那两个填满朱砂的字,缓缓低头,脸藏在阴影里模糊不清,只能看见鼻尖的轮廓,还有细密的睫毛。
鹤羽看了她一会儿,忽然说:“你说得对。”
李殊檀茫然地抬头。
“你叫什么?”鹤羽抛了个完全不相干的话题。
李殊檀一愣,过了会儿才回答,给的自然是个半真半假的称呼:“……阿檀。她们管我叫阿檀。”
“嗯。”鹤羽应声,旋即换了话题,“倒是胡扯了这么多闲话。这架忽雷可修好了?”
“好了!”李殊檀赶紧应声,起身,“女乐还在隔壁等着,我先……”
她忽然想起要紧事,没去抱琴,反倒从袖中摸出一方叠得整整齐齐的帕子:“这个。我仔细洗干净了,还给你。”
“我不是说了不必还吗?”鹤羽皱眉。
“我原本也没想着还的,毕竟可能再也遇不到了,想还也还不了。但既然遇见,”李殊檀固执地把帕子递过去,“那就是我得原样奉还的缘分。”
鹤羽看了她一会儿,终归没有拒绝:“去吧。”
李殊檀点头,回身抱琴,越过门出去。
而在她身后,鹤羽把那方手帕放进袖中,垂眼看着手中的折扇,细细抚过打磨光洁的扇骨。他的指尖忽然一振,扇面在手中展开半页,绢面空空如也,唯有漆黑的扇骨,恰是香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