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出身将门,自幼跟兄弟们一道习文修武,虽没像靖宁县主那般成为一代女将,却也有些雷厉风行的手腕,眼光也颇老道。前日阿嫣提起秦念月带她去揖峰轩的事时,武氏就觉得诧异,方才听了谢淑通风报信,立时觉出端倪。
照理说这事不算大,犯不着长辈出马。
但楚氏毕竟刚嫁进来,谢珽又满腹心思扑在军政,对内宅甚少留心,加之脾气又臭又硬,若先入为主冤屈了新妇,小夫妻为此心生龃龉,成婚没两天就闹掰,实在不妙。
武氏没耽搁,冒着暑热就来了。
原以为小姑娘会被骄横的儿子气哭,哪料揣着担忧进到屋里,落入眼底的情景竟全然出乎所料——
阿嫣纤腰绣裙,虽眼圈儿微红,却手捧画轴站在圈椅上理直气壮。谢珽则背身站在案前,颀长挺拔的身子微微绷着,在听到脚步转过头的那一刹,他的脸上分明还有没能藏尽的尴尬,神情也颇微妙,像被人狠狠噎过似的。
武氏有点没闹明白,“这是……”
“殿下误会儿媳摔碎了揖峰轩的泥塑,儿媳才刚解释清楚了,母亲怎么忽然来了?”阿嫣未料婆母亲自驾临,赶紧下地行礼。
旁边谢珽亦绷着脸默然拱手。
武氏绕过儿子,伸手轻拍了拍阿嫣的肩,暗藏的担忧尽数化为饶有兴致的低笑,“怎么回事?”
误会既然已经澄清,解释起来并不麻烦。
阿嫣简略说了,不蔓不枝。
武氏原就想借此稍稍敲打秦念月,听了阿嫣的自证之词,再瞧瞧谢珽那尴尬的脸色,便知这件事上儿媳没半点错处。
她让仆妇将装在锦盒里的碎泥片取来,见那稀世之珍摔得粉碎,心疼之余,脸上亦稍笼寒色,向谢珽道:“既是念月蓄意而为,事情虽小,却不能含糊了之。县主若还在世,想必也不愿瞧着孩子长成这歪样子,你若不忙,与我们一道去趟照月堂?”
说着话,征询般瞧向谢珽。
谢珽闻言瞥向了阿嫣。
换作寻常,这种内宅的琐事他从不过问,但今日么……他听信秦念月的一面之词,以为阿嫣当真说了那样轻慢的话,含怒而来,冷言质问,行事过于武断,委屈了她。
还是得给个交代。
谢珽瞧着闷头不吭声的小姑娘,数年的冷傲做派使然,没能说出致歉哄人的软话,只有点尴尬地颔首道:“一道去吧。”
……
秦念月端坐在蒲团,尚不知远处的动静。
她正给老太妃郑氏焚香。
靖宁县主战死只后,郑氏几乎伤心欲绝,因不愿外孙女重蹈覆辙,这些年便只叫她读书作诗、焚香插花等雅事,极为宠溺。
秦念月也聪明,琴棋书画颇为精通。
就连算计的能耐都与日俱增。
譬如泥塑的事,她其实也认真考虑过——揖峰轩是表哥谢珽的地盘,这事自然由他裁断。
他袭爵太早,虽有冷峻手腕,想凭少年身份镇住那群边疆浴血的老将、老谋深算的能臣,并不是容易的事。这几年里,他肩上挑着王位和节度使两副担子,心思几乎都扑在上面,对军政之事胸有成竹,纵横捭阖,对内宅几乎从不留心,皆赖武氏打理。
他原就不满于朝廷赐婚,新婚之初数夜不归,足见抵触,加之她素受长辈夸赞,说话自然比楚氏可信。
届时哪怕楚氏不认,也可对证。
当时揖峰轩里就只她和楚氏各自带了丫鬟,再无旁的人证,她只要一口咬定泥塑是楚氏摔的,便没人能说清。但进屋之前她其实留了个心眼,特地等阿嫣进去后踟蹰片刻才跟进去。她们靠近屋舍时远处定有仆妇留意,对证时拿出来,便可铁板钉钉。
届时,哪怕无从认定是谁摔碎了东西,楚氏不听劝阻私自进屋的举动也能借仆妇亲眼所见来坐实,借而咬定楚氏在扯谎。
那楚氏就算多长一百张嘴,也难以撇清。
凭着外祖母对她的疼爱和阖府长辈对她的偏信,哪怕舅母有意偏私维护,这场对证里楚氏也难免落败,引得表哥心生不喜,而后遭到彻底冷落。
到时即便舅母撺掇,怕也不会再去留宿。
只要楚氏见弃于表哥,成婚不久便落个极差的印象,王妃的身份名存实亡,她就能……
秦念月徐徐焚香,暗自琢磨。
便在这时,屋外传来仆妇恭敬禀报的声音,她循着动静望出去,就见院门口人影幢幢,太妃武氏带着谢珽和阿嫣款步而来,绕过松鹤延年的影壁,往正屋老太妃那儿去了。
秦念月眉心微跳,手底下失了分寸,精心埋好的细粉香灰霎时皲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