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烛软帐里的?亲吻,并无旁人知晓。
翌日清晨阿嫣醒得很晚,几乎睡到日上三竿。梅花甜酒带来的那点醉意消散殆尽,枕边的谢珽已然不见?踪影,想必是将公事带到这里,大清早抽空忙碌去了。
阿嫣翻个身,接着赖床贪睡。
反正来之前武氏就说了,这回来西禺山是为消暇散心,不必管规矩约束,凡事顺着心意即可。
此刻山中清寂,正宜赖床。
阿嫣抱着谢珽那只枕头,又睡了小半个时辰,才觉得神清气爽,浑身松快。
遂伸个懒腰起身梳妆。
巳时过半,给?她备的?早饭都快凉透了,阿嫣倒也不觉得饿,瞧着有热乎乎的香软糕点,便吃了两块垫肚子,给?午饭留点地方。
披了雀金斗篷出门,日头颇暖。
武氏和越氏带着谢奕去了山谷的?梅林,徐秉均和谢琤也都骑马出去了。谢淑昨晚睡前翻了大半个时辰的?话本,今早同样犯懒贪睡,也才刚起来没多久,这会儿在院里闲转。
两人恰好结伴,就近随意走了走。
到晌午时分,除了谢珽有事暂没回来,旁人仍在别苑里聚齐用饭。徐秉均正当少年,精力旺盛,昨晚回去后连夜将那副行宴图补全,此刻拿出来,果?真令人耳目一新,只觉用笔设色无不巧妙,亦将昨日的红梅雪景、围炉行宴之乐尽数勾出。
武氏瞧着很是喜欢,命人装入锦盒,回去后定要装裱了珍藏。
热热闹闹用完饭,武氏先去歇息,等着?晚些时候去温泉泡着舒活筋骨,少年人却都去了射箭场。
——那地方就在谷底梅林旁边,修出来已有些年头了,只是来西禺山赏玩梅花的多是文墨之家,平素很少动用。这回被谢琤和徐秉均撞见?,立时有了一试身手的?兴致,阿嫣和谢淑睡起来没多久,总归闲着无事,便跟去看热闹。
……
射箭场修得宽敞,是萧家所建。
萧家亦是武将,几代忠烈,豪杰辈出。如?今的?老将军萧迈曾是谢衮最信重的?副将,为人刚直清正且有威望,颇受谢珽母子敬重。场中唯有年过半的?老仆看守,在箭垛旁的?古朴茅屋里放了劲弓羽箭,供人自行取用。老仆坐在那儿,不过是添补缺损,稍加照看,免得孩童顽劣,不慎伤人。
几人过去时,老仆正阖眼打盹。
谢琤推门,自引几人入屋。
里头的弓箭皆属上乘,有极考验臂力的?硬弓,也有女子可用的小弓,旁边甚至还有机弩,贴着两个遒劲的字——慎用。
徐秉均挑了把称手的?弓,不由生出比试之心。
谢琤欣然答应,“射多远的??”
“寻常不都是百步么?”
“百步的?箭垛,闭着眼睛都能射。不如?射两百步的?,今日瞧瞧你的?底细,权看多久能追上来。”
“啧,这是胜券在握?”徐秉均调侃。
谢琤笑得张扬,“你以为我在演武场拔头筹时,靠的?是夸海口么。走,试试去!”
意气风发的少年郎,正逢银鞍白马度春风的?年纪,出了茅屋,各自挽弓搭箭,说比就比。
十支羽箭射完,胜败立时分明。
——谢琤有九支羽箭正中靶心,围成一簇,最末那支故意朝着?羽尾射去,竟自将其中一支箭杆劈成了两半,分明是指哪射哪,丝毫不差。相较之下,徐秉均的?箭支虽也射在了箭垛,却因臂力有限,在箭垛上七零八落,有一支悬悬的挂在边缘,摇摇欲坠。被山里寒风吹过,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
谢淑看罢,笑得前仰后合。
“徐公子这支箭也算竭尽全力了,硬是撑到我们检看过才掉下去。二百步原就难射,徐公子十支都能射在箭垛上,也是难得。只是比起谢琤的每发必中,到底逊色了些。”
“何止逊色,我这是差之千里。”
徐秉均倒是有自知之明,惨败成这样也不气馁,还趁机道:“高?手就在眼前,定得好生请教才是。”
“急什么,等你进了折冲府,多的?是切磋的?机会。到时候,只怕你不愿拉硬弓,扛不住那些苦头。我当初苦练时,胳膊酸得都快拿不住碗筷了。”谢琤提起旧事,一把辛酸泪。
阿嫣闻言莞尔,“他是铁了心从军,自该好生磨砺。”说着话又笑瞥一眼,打趣道:“刀剑拿起来比画笔难得多,开弓没有回头箭,这会儿后悔还来得及。”
“我才不打退堂鼓!”
众人皆笑,谢淑又临时起意,道:“两位都是神箭手,不如?也教教我和堂嫂吧。”
“就你那眼神儿?怕是连五十步外箭垛的?靶心在哪都看不清。”谢琤嘲得毫不留情。
谢淑下意识瞥了眼徐秉均,佯怒斥道:“你教就是了,哪那么多废话!”
谢琤哈哈笑着?,去取两把小弓过来。
阿嫣饶有兴致的接了一把。
在京城时,她所往来的都是文墨之家,除了徐秉均偶尔舞刀弄枪,旁人几乎不碰刀剑,连射猎都不曾有。如?今弓箭在手,只觉沉甸甸的,羽箭搭上去,试着?拉了拉弓弦,纤弱的?胳膊没多少力气,还没拉开几寸,箭头一歪险些掉在地上。
徐秉均乐不可支,“楚姐姐,你这点力气也就能拿起画笔了。瞻前不能顾后的,根底太弱,怕是教不好。”
谢琤也笑道:“让二嫂挽弓确实为难,不如?试试机弩。”
“有道理。”徐秉均立时跑腿去拿。
少顷,选了最小巧的弩给她。
这东西虽也要些气力,射得也不够远,却比拉弓容易些。谢琤是小叔子,不便来教阿嫣,只在那边指点谢淑当如?何挽弓用力,徐秉均遂将箭支放着,先教阿嫣如?何用小弩,不时比划给?她看。
……
谢珽骑马经过,恰巧看到这一幕。
少年人们年纪相若,站在空荡荡的射箭场上,谈笑之间朝气蓬勃,就连谢淑那只片刻不离身的?卷毛小黑狗都跑得格外欢快。
远处山峦覆雪,近处红梅簇簇。
阿嫣挽了慵懒的?堕马髻,穿着光彩耀目的雀金斗篷,低眉垂首时,依稀可见唇角微勾,笑意盈盈。而徐秉均凑在她的?跟前,隔着?那么近的?距离,正自细细讲解。旁边谢琤兄妹俩也是相似的?姿势,算来姐弟之间走得近些,原也无妨。
但徐秉均毕竟不是真的?弟弟。
而是阿嫣的?青梅竹马。
谢珽才从校场回来,原是有事要离开魏州几日,顺道来跟武氏和阿嫣说一声。见?状眉头微动,不自觉拨转马头放蹄过来。
阿嫣听到蹄声,诧然回眸。
正逢谢珽勒了缰绳翻身下马,磊落锦衣勾勒出修长的腿,矫健而不失威仪。
昨晚他衣袖垂落,静坐弹琴弄箜篌的?姿态骤然浮现在眼前,连同她拉着?他坐在院里,絮叨诉说旧事的?记忆一道闯入脑海。暗夜里沉默耐心的?谢珽,和眼前气度威冷的男人悄然重合。她依稀记得昨夜是被谢珽抱回榻上的?,想必并未怪罪她酒后多言。
遂放心上前,笑盈盈道:“殿下怎么来了?”
冬日的风掠过山谷,吹乱梅花。
远处白雪红梅,她身上锦衣鲜丽,如?画眉眼在骄阳下顾盼生辉,发髻间不知何时落了几瓣梅花,与花钿混在一处。
谢珽抬手,将花瓣挨个拂落。
“难得见?你挽弓搭箭,看来兴致不错。”他的?视线从少女的眉眼挪向手里的?小弩。
阿嫣莞尔,“学着玩罢了。”
“学会了吗?”
“堂妹那边想必是会了。不过我力气太小拉不开弓,只能试试小弩,他正慢慢教呢。”阿嫣说着,瞥向旁边的徐秉均。
徐秉均随之拱手,“拜见?王爷。”
“徐小公子书画精绝,箭术上或许还欠缺些。过阵子要分去折冲府,该趁机多练练。”谢珽抬手示意他免礼,又取过阿嫣的?小弩掂了掂。是劲道最小的那种,射不了太远,但在近处的?准头和劲道都不错。若真学会了,也算技多不压身,往后没准用得上。
遂取了支箭装上去,道:“过来,我教你。”
阿嫣依言凑到他跟前。
谢珽站在她身后微微躬身,撑起披风将阿嫣环在怀里,将小弩举在面前,细细告诉她该怎么用,如?何看准头。
大庭广众下,这姿势过分亲昵。
但阿嫣很快就觉出了好处。
方才徐秉均碍于男女之别只能站在旁边演示,阿嫣从侧面瞧着终归别扭,有些感?觉也无从领会,更不敢上手去试。此刻谢珽将弩摆在她面前,从装箭、绷弦,到瞄准、放箭,一丝一毫莫不清晰。加之谢珽是刀林箭雨里走出的硬茬子,便是阿嫣偶尔失手,也可眼疾手快的化解,更令她放心不少。
遂亲手去试,从小心翼翼到渐而大胆。
徐秉均自知弓马的能耐不及这位威名赫赫的?悍将,瞧他教的?尽是要领,便没敢插话,只在旁看阿嫣摸索。
不过谢珽那身披风实在宽敞,撑开时将阿嫣整个圈在怀里,几乎阻断他的?视线。加之夫妻俩贴耳低语,旁若无人,他站了片刻,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谢珽的用意。
是他愣头青了,不该在此处碍眼。
徐秉均有点尴尬的摸了摸鼻子,自觉退到旁边。
几步外,谢淑咬了咬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