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院里风吹得清寒,凉飕飕灌入脖颈。
阿嫣缩缩脑袋,戴上了帽兜。
夫妻俩出了照月堂一路往东南走,谢珽并没去春波苑,而是带着阿嫣到了揖峰轩。寒冬时节万物枯凋,矮丘上草色秃黄,唯有墨色的松柏迎风高耸,遮出参差树影。
阁楼安静矗立,门扇虚掩。
阿嫣在拿到谢珽金口玉言的通行?之令后,曾来过这里两回,将里头藏着的满架泥塑尽数看过,尤其是惠之大师的那些,无不仔细观玩。
这会儿被谢珽亲自带过来,她稍觉疑惑,不由侧头道:“是这里头新添了泥塑吗?”
“有件事,想请你?帮忙。”谢珽说着,推开门扇引她入内,走到正中摆着的宽敞长案跟前。
上面零散堆着泥块、彩漆等物,居中是个刚捏成的簪花仕女。
泥像约有一尺之高,捏得骨肉匀称,身量修长,连同衣衫、发髻和首饰的纹路皆刻画得细腻。她手拈花枝,侧头笑瞥远处,眉眼神情无不生动逼真。整个泥胚显然花过不少?心思,阴干后涂了底粉,细致而毫无瑕疵。
阿嫣捧在手里瞧了片刻,眼底忽而焕出亮色,“这不会是殿下?抽空捏的吧?当真是活灵活现,形神具备!”
她夸得真心实意,语气中激赏分明。
谢珽唇角微动,“随手而为。”
这语气,啧。
阿嫣莞尔失笑,不由揶揄道:“这泥胎做得细致,身姿神情都恰到好处。殿下随手一试就能拿出这般佳品,果真天赋异禀,旁人难望项背。”说话间眼睫微抬,清澈眸底藏了打趣的笑,在昏暗阁楼里让人心头微跳。
有风从门缝里钻进来,穿过沉静高耸的博古架,拂走上头细细的落灰,也撩动少女鬓边细碎的头发。
谢珽抬手帮她捋在耳后。
阿嫣也未闪避,只笑吟吟道?:“方才说有事要我做,莫非就是为这个?”
谢珽颔首,“泥胎已经阴干,也涂了底粉,就差彩绘了。”
阿嫣立时会意。
彩绘这事说难不难,若想绘得好看些,却也绝非易事。
揖峰轩里的泥塑九成是谢珽搜罗来的,有奇巧淫技、绘画繁丽的名家珍品,也有不起眼小作?坊里捏的,或奇趣或古朴,各有可看之处。剩下那一成,多?半出自谢珽的手笔,有手生时捏出的奇形怪状,也有熟练的奇趣泥作?,多?半都只是并未绘染的泥胎。
桌上的那些彩漆想必也积年未用。
阿嫣不由笑了笑道?:“殿下身负奇才?,彩绘又不难,何不随手一试?”
“终不及王妃妙手丹青。”
谢珽听出她的揶揄,垂眸低笑。
薄纱隔开日光,罩得满屋昏暗沉静,像是浸在幽凉的山泉里,洗净外头的浮躁。谢珽身上那股冷厉威仪似也都收敛殆尽,锦衣玉冠的站在跟前,唇角噙了笑意,像是个寻常人家的弱冠男子,在为前程铁腕杀伐之外,留了方寸之地,藏着年少时的奇思怪想。
他也曾是少年,胸藏万水千山。
只是过早地挑起了重担。
杀父之仇、边关戍卫、辖内军政,每个都有千钧之重。若他不够狠厉,不够强硬,又何来魏州如今的富庶安稳,何来边地百姓的太平日子?
这一瞬,阿嫣似忽然明白了什么。
朝堂上提起汾阳王,都是毁誉参半,既赏识他横扫千军、震慑边塞的铁腕,亦对他留在战场的尸山血海抱有微词。阿嫣嫁来之初,对谢珽的忌惮敬惧也多?由此而生。
但没有人天生喜欢杀戮。
他也会在得空时翘着脚翻一本闲书,挑爱吃的菜风卷残云。会在误会冤屈了她之后,神情别扭地道歉,在她喝醉后将她扶回住处。会在王府里辟出一座阁楼,沉迷于精巧的泥塑,捏出这样细致的簪花仕女。
不论是照了谁的模样来捏,这恐怕是他身上仅剩的一丝少?年情怀了,稀少?而难得。
阿嫣决定帮他一把。
遂颔首道?:“那我就勉为其难了。”
“颜料都是现成的,也不必赶日子,你?慢慢绘就是。”谢珽说着,携她绕到长案那端,掀开最边上的盒子。
里头是深浅各异的朱色。
再往旁边,一方方小盒子里,青绿等色俱全。阿嫣挨个看了,见后头还有个未上锁的锦盒,也随手掀开。
她顿时呆住了。
那锦盒里并无颜料画笔,亦无泥塑等物,而是满满一盒圆润晕光的珍珠,个头匀称而光华暗蕴,带着淡淡的金色。其中每一粒拿出来,皆可放光走盘,是御贡的珍品,在这光线昏暗的屋舍里,几乎令人目定魂摄,不能遽语。
这样的珍珠原就价值贵重,更别说眼前还摆了满满一盒子,每一粒皆一般大小,耀目生辉。
阿嫣足足看了半天,才?望向谢珽。
谢珽眼藏淡笑,示意她揭开旁边的。
阿嫣被这整盒的珍珠惊懵了,疑惑而小心地揭开旁边的锦盒。
里头是一支极美的珠钗。
赤金细缠,挑出个飞凤,薄而繁复的羽翼舒展,凤尾弧度极美。凤口则衔了纤秀珠串,两枚细珠间夹了枚红色的宝石,底下?是一颗大而圆润的珍珠,两相映衬,大小长短皆恰到好处,衬得珍珠十分醒目。
阿嫣拿在手里,眼底欣喜骤起。
“这是……”
“路上瞧见了买的,觉得你?戴了会很好看。”谢珽唇边噙了淡笑,将那珠钗簪在她发间,“就当谢你彩绘劳苦。”
阿嫣惊诧之下?,一时无言。
谢珽的目光在她眉眼间流连,眼底浮起清晰的惊艳。
先前他就知道,以阿嫣的仙姿玉貌,戴着这珠钗定会增色不少?,故而颇为期待。只是回府就碰上谢奕生病、诱捕小锦,那晚她默然转身离开,这珠钗就没能送回去,后来也没寻到合适的时机。
此刻,丽钗终归佳人。
光华内蕴的珍珠衬着她玉雪般娇柔的脸颊,黛眉之下?秋水为神,那双眸子盈盈望过来,明明是少女未经人事的懵懂,在同床共枕许久的谢珽看来,无端添了瑰艳柔旖。连同她微张的红嫩唇瓣,都似诱人起来。
谢珽的指尖拂过她发髻,蹭过她的耳梢。
甚至想摩挲她唇瓣。
徐曜的禀报声便在这时隔门传来,“启禀殿下,陆将军他们都已集齐,马匹行装也已齐全,都在等殿下下?令动身。”
谢珽十指骤缩,怕被人窥破般收回了手。
“马上就走。”他朝门外应了一声,转瞬之间恢复了惯常的威冷姿态,瞥向阿嫣时,眼底仍有柔色,“很漂亮。”
……
既收了重礼,阿嫣自然尽心竭力。
因揖峰轩离春波苑并不近,往来奔波着实麻烦,她便将那泥塑的仕女和成套颜料拿回春波苑,得空时慢慢描画。玉露瞧着那精致的小人儿,见阿嫣绘了颜料后愈发惟妙惟肖,不由道:“没想到王爷瞧着那样凶,竟还会有闲心捏仕女,还这样活灵活现的。”
“要不然呢,捏一堆虎狼?”
卢嬷嬷正侍弄窗台上的那盆水仙,闻言笑着搭话。
玉露点点头,“听说王爷上阵杀敌的时候,威风凛凛无人能及。他若捏个虎狼雄狮,想必也是很有气势的。”
“那是在外面,到了府里难道还喊打喊杀的?娶了亲的男人,捏个仕女有什么稀奇。”卢嬷嬷原本对泥塑不甚敢兴趣,这会儿被玉露触动心思,不由凑过来,就这阿嫣的手认真瞧那身姿神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