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夜里,阿嫣做了个梦。
梦里好似是从京城来魏州的途中,送嫁的队伍遭遇偷袭,先前护送她的陈越不见踪影,倒是谢珽利刃在手,跟贼人打得激烈。
且他还没穿衣服。
阿嫣被这梦惊醒,着实愣了半天。
临近元夕,蟾宫正明,朦胧月光照入床帏,被纱帐隔得温柔。她翻了个身,看到谢珽近在咫尺,不知是何时挪过来的,一只手搭在她腰上,是将她抱在怀里的姿势。
眼睫微抬,便是他的侧脸。
冷硬的轮廓被月光镀了柔和?色泽,那双湛若寒潭的眸子紧阖,睫毛修长,投了细影。他的鼻梁英挺,衬得侧脸干净而俊爽,担得起姿容如玉的形容。
昨晚那一幕忽然闯入脑海。
当时怕露端倪,未敢往深了想,只拿旁的事情静心?,此刻回想,仍自心跳微乱。男人赤着的胸膛、敞开的寝衣,连同她爬上床榻时,谢珽那幽晦而意味不明的眼神一道浮上心?间。
阿嫣不自觉往后缩了缩。
视线落在他的喉结,无端就想了上回在红梅环绕的射箭场,他将她环在怀中耐心?指点。想起生辰那夜,他为她弹奏箜篌,陪坐在寒夜里听她絮叨往事。乃至遇袭那次,这男人被她咬了脖颈也不吭声,只将她抱得更紧。
种种温和姿态,迥异于新婚之初的疏冷。
一种极陌生的感觉涌上心?头。
谢淑曾说,谢珽在她跟前格外耐心?。
她在他眼里是特别的吗?
所以旁人不许轻易踏足的揖峰轩她可随意来去,他抽空捏的泥塑仕女神貌姿态与她肖似,人前端庄威冷的男人会在她跟前敞开寝衣,今晚还说要将她的泥塑摆满博古架……
他从前懒于踏足内宅,如今有空就来留宿,睡觉时甚至将她搂在怀里。
这男人该不会起了色心,假戏真做吧?
阿嫣被这念头吓到了。
……
心?底疑惑暗生,阿嫣不自觉就留意起了谢珽。
譬如此刻。
落日余晖笼罩着魏州城,王府门外的空地上车马俱备,仆从成群,武氏披着斗篷满面笑意,旁边越氏牵着小谢奕的手,二房婆媳俱在,阿嫣和?谢淑各自穿了昭君兜并肩出府,兴致勃勃的准备去看灯会。
阖府女眷里,除了老太妃上了年纪懒得动弹,秦念月无颜见人闭门不出,众人几乎聚了个齐全。
阿嫣自然不例外。
——华彩流光的漂亮花灯,谁不爱看呢?
元夕夜满城热闹欢庆,几可摩肩接踵,武氏怕晚了路上水泄不通,趁早带众人出门,连马车都备了轻便的,都是两人同乘。
阿嫣与谢淑的那辆就在武氏的后面,姑嫂俩说着从前碰见的有趣灯谜,才刚进了车厢,忽见府门口人影一晃,谢珽走了出来。
他今日穿了身玉白暗纹的锦衣,罩一件浅色外衫,玉冠束发,腰约锦带,更不见蹀躞佩剑。比起寻常玄墨两色的威冷,这会儿他穿得清爽,踏着晚风衣衫轻扬,满目挺拔清贵。
出府后,他径直往这边走了过来。
武氏诧然驻足,“还有事吗?”
“今晚得空,出去走走。”谢珽说着,视线瞥向两三步外阿嫣和?谢淑的那辆车,仿佛是想要与她同乘。
阿嫣才提着裙角登车,闻言不免意外,“殿下是想去赏灯?”
“不行吗?”谢珽唇角微挑。
晚风轻柔,落日在地上洒了淡金色泽,他原就生得眉目俊澈,此刻含笑反问,平白添了温柔调笑之意。
几位女眷目露玩味,却只笑而不语。
武氏瞧他似特地打扮过,衣裳穿得清雅不说,连头发都梳得比寻常齐整,下意识瞥了眼娇滴滴的儿媳,而后笑道:“这哪有不行的!你忙了整年,原该多出去散散心。咱们要去摘星楼,你骑马过去还是一道乘车?”
“骑马太费事,乘车吧。”
谢珽说着,径直朝阿嫣走过来。
旁边谢淑才被阿嫣抛出的一道灯谜难住,打算待会路上刨根问底,瞧见正主儿来了,极有眼色地退开,去与母亲同乘。
卢嬷嬷和玉露亦侧身避让。
谢珽就着矮凳登车,见阿嫣掀起帘子呆呆看着他,便抬了抬下巴,“往里坐坐,腾个地方?”
“唔。”阿嫣回过神,赶紧往里挪。
妙龄纤秀的小姑子换成身高腿长的谢珽,车厢里难免逼仄,并肩而坐时肩股相贴。
帘帐落下,马车辘辘起行。
阿嫣假作掀帘外望,余光偷瞥身侧清贵端坐的男人,心?里却有些犯嘀咕。
据婆母所言,谢珽自幼长在这魏州城里,年幼时还会吵着去花灯会上凑热闹,十岁之后就没多少兴趣了,还嫌灯会拥挤吵闹,连府门都懒得出,只在府里高台上遥遥望上一眼。袭爵之后更是忙得脚不沾地,连吃顿团圆饭都难,哪有闲情去看灯?
有那空暇,还不如去揖峰轩捏泥巴。
今儿这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阿嫣心?里敲着小鼓,还没琢磨透,就听耳畔男人道:“瞧什么呢?这么认真。”说着话就倾身凑了过来,伸手将侧帘掀得更高。肩膀轻蹭,衣衫轻响,他的手臂横在她面前,近乎拥围的姿势,脸颊亦碰到她的耳尖。
不知有意无意,却令心?头漾起微澜。
阿嫣竭力摒开杂念,将目光挪向远山夕阳、天际云霞,淡笑道:“这样晴好的天气,想必夜里月色也极美。上有明月,下有彩灯,今晚可有看透了。”她往后靠了靠,抬眸瞧着谢珽,“不过殿下那么忙,怎么忽然想起去看花灯了?”
她问得仿佛随意,却因头回做这种事,无甚经验,未能掩尽眼底的试探之意。
谢珽觑着她,答得意味深长。
“可看的又不止花灯。”
……
摘星楼外,灯已如昼。
魏州最热闹繁华的两条长街在此处交汇,楼前的空地上围了一片花圃,状若罗盘。每逢春夏繁花争艳,这时节连嫩芽都还没吐出来,正宜修建奇景——高约两丈的一座灯轮,形似水车,纵横交叠,上头缀着各色奇巧花灯,暗夜里美轮美奂。
从王府一路走来,天色渐暗。
道旁的灯谜已然齐备,有少年男女们迫不及待的结伴过来,已陆续猜谜观赏起来。待王府的马车停稳,阿嫣随武氏进了摘星楼三层的雅间时,外头华灯已次第点亮,那座灯轮里亦亮起微光。
饭菜陆续端来,佳肴美酒,清月流光。
酒足饭饱时已星斗满天。
楼前的灯轮旁已围满了前来观灯的百姓,洞开的窗扇正对着成春街,两旁商铺林立,房屋鳞次栉比,俱由花灯点缀成彩楼。
居高临下的望过去,只觉满街彩灯如龙蜿蜒迤逦,直通夜幕深处。路上赏灯的男女亦衣着鲜丽,锦衣罗裙衬着花钿雪柳,各自挑了别致漂亮的灯笼,言笑之声不绝于耳。
谢淑兴冲冲的,趴在窗畔探头望外。
阿嫣亦饶有兴致的凑过去。
外面人群熙攘,远远的有清越歌声随风传来,应是载了歌伎的花车,两人拨弄窗外高悬的彩纱灯笼,评点左右远近景致。
谢珽抱臂坐在屏风旁,目光远眺。
看似在远眺,其实多落在阿嫣的侧影上。
说实话,习惯了沙场征伐、负重?前行的沉闷生活,走多了危机四伏、险境横生的夜路,这样热闹绚烂的夜色于他而言已极为陌生。男儿们拖家带口的上街凑热闹,年轻男女约于黄昏柳下,在挨肩擦背的街市上共赏玉壶光转,这些欢快时光都是旁人的。
他其实更愿意站在高台,远眺治下的太平之象。
但今夜显然不同。
少女裙衫娇丽,月色灯烛映照下巧笑嫣然,偶尔瞧见惊艳的花灯时,几乎能拽着谢淑雀跃起来。
谢珽忍不住踱步走了过去,停在她的身侧。
“很好看吗?”
“当然了!你瞧那边——”她给谢珽腾出点地方,纤秀指尖微抬,目光落在稍远处那座茶楼跟前的花灯摊,“瞧着是个寻常的走马灯,里头的剪影有意思极了,跟隔壁那家用了差不多的故事,瞧着像在打擂台。”
“是吗?在哪里?”谢淑伸长了脖子。
她的眼神实在不行,近处的彩绘灯笼还能瞧清,稍远一些就模糊了起来,更远处的就只剩彼此交错的绚烂光影。此刻站在阁楼上面,别说茶楼前走马灯里的故事,就连阿嫣指的是哪个灯笼,她眯着眼都不太能分辨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