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嫣与谢珽过去时,院门虚掩着。
仲春二月,满院阳光明媚。
风飒飒的?吹过地面,有几只小麻雀在草地上觅食,阿嫣推门进去环视一圈,没见着人影,便开口道:“司裕。”
话音落处,司裕飘然落地。
——他除了阿嫣偶尔出门时赶车外,几乎无事可做,对魏州城的繁华街市又无甚兴趣,闲暇时候,除了关着屋门练身手,便是找个树杈躺着睡觉。自幼练就的警觉使然,阿嫣与谢珽、卢嬷嬷缓步走来时,他已听到了动静,原以为夫妻俩是要去别处,加之不太想看到谢珽,便未现身添乱。
直到阿嫣开口唤他。
司裕立时坐起,飘然站在了她的跟前。
少年颀长的身姿又抽高了点,也没有拱手行礼的规矩,只看着阿嫣道:“找我?”
“是呀。来谢谢你。”
阿嫣说着,让卢嬷嬷将锦盒都放在院里的?石桌上,笑吟吟道:“元夕那夜遇刺时,你帮了不小的忙。回府后非但没能请医延药过来道谢,还险些将你卷进麻烦里。今日我和殿下过来,就是特地谢你的?。”
司裕耸耸肩,仿佛这只是小事一桩。
这样吝于言辞的?做派,阿嫣已然习惯,遂将那锦盒揭开道:“喏,这是新买的?料子,回头请裁缝过来给你做几身衣裳。还有这玉佩,也算名家手笔,这把弯刀虽短,据说是也是贡品……”她挨个将东西给他看,末了又道:“都是些小物件,留着随便玩吧。”
“唔。”司裕对这些原本无甚兴趣。
不过她送的?就不一样了。
他毫不客气的?将玉佩收进怀里,又试了试那弯刀的?锋刃,一贯没什么情绪的眼睛里终于有了点波动。
“这个好。”他说。
阿嫣瞧他喜欢,笑得眉眼弯弯。
旁边谢珽亦拱手道谢。
——抛开这个少年对阿嫣超乎寻常的忠心不论,两回遇袭时,司裕都能护阿嫣无恙,又不顾安危奉命来助他,这都令人感激。谢珽并非狭隘之人,哪怕心里为这超越寻常主仆的?忠心有点泛酸,道谢时却也真心实意,亦将徐曜备好的谢礼送上。
司裕瞥了一眼,权当收了。
而后,阿嫣便笑吟吟向谢珽道:“殿下若无旁的?事,就先回去么?我还有话跟司裕说。”
那语气神态,倒像有些体己话不愿让他听到。
谢珽知道她的性子,倒不至于怀疑她跟司裕有什么,但瞧着少女迫不及待要?将他赶走的?姿态,反而不想动了,只岿然站在那儿,淡声道:“你先说,我不急。”
“殿下先回嘛。”阿嫣见他果然起了好奇,愈发摆出不愿让他听见的?架势,一双小手按在他胸膛上,轻轻往外推道:“殿下那么忙,就别在这儿耽误了。回头我带些蜜饯回来,送去外书房磨牙。”
说着话,摆出个撒娇般的笑。
谢珽退了几步,到底没好再坚持,便只转身而去。走出去几步,心里觉得有些不对劲,便假装忽然想起了件事,去而复返,徐徐走向院门,凝神去听院里的?动静——并非他爱听墙角,实是阿嫣今日的举动迥异于往常,实在勾人好奇。
离院门尚有几步时,她的声音便低低传来。
……
院里,阿嫣敛了方才的?撒娇的?模样,容色稍肃。
暖融融的?春光里,司裕乖顺站着。
他身上穿的是深灰布衣。
大约是习惯使然,他手里除了阿嫣让玉露买了赠送的?衣裳,旁的?都是同样的颜色与款式,穿旧了也懒得换。因不舍得穿坏阿嫣给的?衣裳,一年里,有九成?的?日子都穿这身深灰色的,新衣旧裳来回换。不过他眉眼清俊,身材高?挑,哪怕破布裹在身上都是好看的?。
被诬为刺客的?那回,他穿的也是这身。
阿嫣至今都记得当时的情形。
少年站在谢砺和武将前面,双手被反捆在身后,旁边两名侍卫仗剑羁押,孤身一人被众口围攻,背影瞧着格外孤单。
那样的处境令人难过。
他不是谁的?仆从,做车夫不过是为报当日好心救下的?恩情,还数次护阿嫣于危难。那样出众如鬼魅的?身手,只要他愿意,这天底下无处不可去。就连谢珽这种?鼻孔朝天的人,都会收起臭脾气,对他存两分客气。
然而那日,就因车夫的?身份,他被谢砺等人轻视折辱,随意栽以罪名,羁押捆缚。
虎落平阳被犬欺。
阿嫣替他委屈,亦愤愤不平。
此刻开口,说的也都是肺腑之语——
“先前你说要做两年车夫时,我其实没太当真,就是看你执意,拗不过才?答应的?。司裕,算上在客栈的?那回,你已经三次救我于危难了,就是有再多的?恩,也该清算干净了。真的?,你不欠我一星半点,反倒是我欠着你。”
她说得认真,令司裕眉头微动,“所以?”
“所以我不想再委屈你。”
“这儿跟京城不一样。太师府里终归都是我的?亲人,只要我别添乱,就没人敢碰你。但这座王府里都是能翻云覆雨的人物,动辄定夺生死。让你委身做车夫,已是十分委屈的?了,上回那样的事更会令我不安。司裕,那点恩早就报完了,你不必再被它束缚。往后天高?地广,你该有新的去处。”
庭院里春风轻柔,司裕终于明白了她的意图。
“赶我走?”
“不是要赶你!”阿嫣知他孤身一人无家可归,对这事或许会敏感,连忙摆手解释道:“我向来都拿你当朋友,就像徐姐姐和徐秉均那样。你留在这府里,肯定会受很多委屈,车夫这个身份配不上你。”
更何况,王府往来的尽是高门贵户、文官武将,在谢瑁抖露出司裕杀手的?身份后,定会有人另眼相看。
就连侍卫们,恐怕也会多加提防。
譬如这回送谢瑁下葬,司裕以车夫的身份随行时,阿嫣就留意到了许多暗里打量的目光。
那让她替司裕难过。
这些话阿嫣没有明说,司裕却猜得出来。
即便自幼的?磨砺早将种?种?情绪抹杀,即便杀人时已无任何感情,亦不贪恋这红尘里的?繁华,他生而为人,有些东西是刻在骨子里的?。旁人敬惧或提防的目光,他都感觉得到,哪怕未必多在意,久了也会如一根刺横在心里。
司裕从不是好脾气的?人,若非顾忌阿嫣的?处境,当日谢瑁那般捆缚指责时,他其实早就将匕首架在对方脖子上了。
但他愿意收敛。
哪怕只是个身份卑微的车夫,只要是与她有关的,他似乎都乐意接受,甚至为之欢喜。
而此刻,她却要他离开。
司裕看着阿嫣,脸上仍没什么情绪,“我没地方去。”
无亲无故,亦无家可归。
阿嫣早就想好了,“这有何难。你若不觉得委屈,我手上有田产亦有铺子,你想做什么都行,我让田嬷嬷的儿子带着你。魏州这么大,外面还有更广阔的?锦绣河山,你若无牵无挂,也不妨四处游历。累了就来魏州喝杯茶,我定会好生款待。”
款待一个旁人闻之色变的杀手吗?
司裕难得的?扯了扯嘴角,“魏州城没意思。”
“或者你也可以先去京城,那里是天下文墨荟萃之地,汇集了四海列国的东西。等?我日后回到京城,你若还没有旁的?打算,不论车夫管事,或者另寻个安身立命的事情都成。再或者,我想办法给你另办户籍,你若投身军中,或许还能有一番作为。”
这些事情,司裕都无可无不可。
他只望了眼墙外,“你还想回京城?”
“我在这里也未必待得长久。”阿嫣终于借机说出了想说的?言辞,“当初仓促嫁过来,原就是堂姐任性,做出逃婚那样荒唐的?事,迫不得已才临危受命的。这地方终归离家千里,谢家也未必会接纳我这强塞来的王妃。等?情势有变,我还是想回京城去,不必再备位充数。”
这些话她不敢当面跟谢珽说。
毕竟那位少年袭爵,心高?气傲,哪怕偶尔会在她面前流露温柔,纵横捭阖的?铁腕却无半点改变。
当面坦白的情形,阿嫣实在不敢想象。
她不是没见过谢珽威冷的样子。
但凡伤及他的?傲气,触到他的?逆鳞,她好不容易才?求来的那一方安宁恐怕得彻底泡汤。届时,若回到成婚之初提心吊胆,如履薄冰的日子,那就真的?没法活了。
但这瓢冷水却不能不泼。
否则,若放任谢珽这股邪火烧下去,迟早得擦枪走火,落入更加尴尬的?境地。
进则死敌,退则死法,总得有个选择。
既然暗示无用,这法子应该够委婉了吧?
阿嫣见司裕瞟着墙外,便知谢珽应该是去而复返,已经在外面“凑巧”听起墙角了。
也不知道他听了,会不会生气?会不会有所收敛?
阿嫣心里敲起了小鼓。
作者有话要说:进则死敌,退则死法,出自我最爱的东坡先生~
当然,这里阿嫣是硬着头皮上了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