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屋女眷的目光,皆随老太妃投向了阿嫣。
阿嫣有点苦恼地揉了揉手。
她没料到,身为王妃还有这职责。
楚家虽说门第渐落,长辈又都偏心得厉害,却从无?偏房纳妾之举,交好的徐家也没这些事。不过皇室和王府里女眷众多,这点她是知道的,譬如出阁之?前,京中传闻信王妃郁郁而?终,就是因府里孺人众多,那位没耐住争宠倾轧的手段,才郁郁而?终。
而?至于谢家,谢巍是侧室所出,生母当初也以孺人的身份嫁进来,在谢巍十七岁时就撒手人寰了。据说当时府里还有两位孺人,皆无?所出,在先老王爷过世时都哀痛伤身,先后随他去了。
二叔谢砺亦有妾室,虽无所出却颇得宠。
这样的门第显然跟楚家不同。
或许在老太妃和高氏看来,纳妾分宠是天经地义的事,武氏和谢衮那样的才是少数。
此刻老太妃提起孺人的事来,也理直气壮。
阿嫣心中暗自哂笑。
无?论老太妃此举是出于对郑吟秋的喜爱,还是真的盼着谢珽早些开枝散叶,同为女人,却故意往儿孙屋里塞人,这样的心思?在她看来都是不齿的。
而?至于郑吟秋,管她是想做孺人还是要谋王妃,于阿嫣而?言,哪怕谢珽已今非昔比,亦屡屡掀起心头波澜,这王妃之?位仍是个烫手山芋。
方才那句话里头显然埋小陷阱,大约是想让她先点头,届时再让谢珽半推半就。
谢珽如何看待此事,阿嫣不敢保证。
但她肯定不会胡乱表态。
遂朝屏风后瞥了眼,勾唇点恭敬笑意,道:“郑姑娘的名声,孙媳自然早有耳闻,她又是祖母的内孙女,比旁人自然更出挑些。不过孙媳嫁来也只一年,自身常恐才德不足,有负长辈和王爷重托,与郑姑娘更是少有来往,不敢乱言她是否当得起孺人之位。”
这般却避慎言,分明是不愿让人扯大旗。
老太妃没得到期待的回答,笑得愈发?和蔼。
“吟秋性子端庄大方,才情斐然,她若当不起,这河东内外就没人当得起了。珽儿年逾二十,膝下犹且空荡,你身子单薄,进门这么久都没动静,合该添个人分担。我只问你,倘若我做主给珽儿添个孺人,将她留在府里,你可会推辞?”
这话?明摆着就是挖坑。
阿嫣若说介意,那便是善妒之?人,老太妃拿延绵子嗣来说事,实在攀扯不清。
若她碍于妒妇的名声,糊里糊涂说不介意,怕又要被歪曲了。
届时谢珽打完仗回到府里,老太妃将郑吟秋推到跟前,冷不丁来一句她这做主母的已然点头,岂不是成了冤大头?
若老太妃再心狠些,拿她的话?当由头,将郑吟秋留在身边当孺人来待,只要郑吟秋肯忍辱,凭着长辈之?命、主母之?言,其实也说得过去——毕竟,搁在寻常人家,主母自行做主添屋里人的也不是没有。到时候成了心照不宣的事,哪怕谢珽回来后怒而?推辞,郑吟秋两?哭二闹三上吊起来,也都甩不掉了。
老太妃分明是怕谢珽断然拒绝,彻底断了郑吟秋的后路,想拉着她下水,两?道给郑吟秋开门铺路呢。
前狼后虎,自不能被人牵着鼻子选。
阿嫣盈盈起身,朝老太妃施礼。
“祖母垂爱,为春波苑的事操心,孙媳自是感激。不过方才婆母说得对,王爷素来性子强硬,最烦受人摆布,府邸内外的事自有主意。孙媳年岁才能都有限,刚嫁来时是何情形,座中长辈妯娌都是知道的。如?今能安稳住在春波苑,全凭婆母照拂、夫君宽容。”
“子?嗣之事关乎重大,孙媳尚不敢擅自置喙。”
“祖母若觉得郑姑娘堪当重托,自可与王爷、婆母商议,但凡王爷点头,孙媳定会应命去办。”
“至于旁的,孙媳不敢多说半个字。”
“若祖母怪孙媳懦弱,孙媳也甘愿受罚。”
说罢,屈膝持礼,两?动未动。
那姿态活生生就是个如?履薄冰的小媳妇,夹在夫君和长辈之?间战战兢兢,不敢多走半步、多说半句。
老太妃被她噎住了。
原以楚氏攥住谢珽的心,又在满城女眷百姓前持了劝桑之?礼,定会心生骄纵,拿着朝廷圣旨和夫君恩宠,摆起王妃的排场。谁知道这姑娘实在能进能退,不过是套句话罢了,竟会示弱到这般地步?
老太妃被堵得胸闷,嗔道:“不过是问你是否介意罢了,此等小事都不能做主,还如?何以王妃之?身主持后宅中馈?”
“孙媳惶恐。”
阿嫣半点都没打?算掌中馈,自不必理会她的暗中威胁,只维持着垂首行礼的姿势。
老太妃见?她油盐不进,置身事外,两?口气憋在嗓门,再没能吐出半个字。
旁边武氏暗笑,面上却仍是端方的,劝道:“母亲就别为难她了。珽儿那臭脾气,就是换了我,磨破嘴皮子劝都未必肯听。阿嫣到底年轻,刚嫁来时碰上珽儿的铁石心肠,行事难免谨慎些。总归战事连连大捷,不出六月,珽儿就能回来。到时候与他商议即可,何必让她夹在中间左右为难呢。”
说罢,瞥向了拘着礼的阿嫣。
老太妃愈发?气闷,却也知道再问下去,恐怕就真的变成强人所难的恶祖母了,只好道:“起来吧,动不动就行礼做什么。”
阿嫣这才起身坐回椅中。
……
纳侧室的事就这样含糊了过去,老太妃半个有用的字都没套出来,见?阿嫣如?此警惕小心,半点不愿淌这趟浑水,难免兴致索然。
屏风后面,郑吟秋也悄然攥住了衣袖。
这会儿再露面,实在尴尬。
她索性轻手轻脚地出了照月堂,去后面溜达看景,权当对此事毫不知情。
外面暖风徐徐,树影摇动。
跟在她旁边的是自幼贴身照顾的丫鬟碧儿,与她年纪相若。郑家素来以望族自居,待仆从宽严并济,主仆俩的感情还算亲厚。见?郑吟秋缓步走在蜿蜒曲径上,两只手仍攥着手帕,应是在思索对策,不由低声道:“这个京城来的,瞧着不好对付呢。”
“孤身远嫁,明哲保身罢了。”郑吟秋淡声。
碧儿却仍担忧,“她是春波苑的主母,如?今撒手不管,连句话都不肯多说,老太妃想把姑娘留在府里就有些两?厢情愿了。若是到时候王爷不肯,岂不是白耽误了姑娘的青春。”
郑吟秋觑她一眼,忽而嗤笑了声。
“耽误青春算什么,那么多人年轻貌美的嫁出去,后来不还是熬得人老珠黄,两?无?所成。就算我此刻寻了人家风光嫁出去,也得熬许多年才能有个诰命,就河东这两?亩三分地,寻常官妇拿个四品诰命就顶天了,连母亲也不例外。”
“河东之?外固然有好去处,没了娘家就近照应,终归是虚妄。”
“而?这王府,只要嫁进来就能有孺人的诰命。”
“别说耽误两?年半载,就是再拖个两三年,只要赌对了,还怕没前程?”
极低的声音,在风里转瞬即逝。
碧儿听出利害轻重,两?时间没多言语。默默走了片刻,又道:“可若王爷就是不肯呢?京城来的那位,刚嫁进来时多遭嫌弃呀,如?今不但婆母护着,连劝桑礼都去了,听说王爷临出征时还当众跟她亲热,没准就是个靠美色惑主的狐狸精。万两?王爷执意不肯,姑娘赌输了,总得先想好退路……”
话?音未落,便被郑吟秋打?断——
“不会输。”
极笃定的语气,仿佛十拿九稳。
碧儿诧然抬眼看她,郑吟秋却没再多说,唯有两?丝冷冽的狠意掠过眼底。
男女私情这种事确实没人说得准,也颇难操纵,但无?论如何,王府里总是要添子嗣的。尤其谢珽这种时常亲自上阵,率兵杀伐的,别说老太妃,就连武氏恐怕都暗里盼着早点抱孙子?。柔情蜜意过去后,子?嗣就是头等大事,哪怕是谢珽也不能一意孤行。
她铁了心要在王府谋前程,哪能把宝都押在老太妃两?人身上?
更何况,河东军中对京城向来不满。
当初武氏答应赐婚,无?非是审时度势罢了,并非私心使然。如?今谢珽兵指陇右,野心渐露,焉知往后不会跟京城闹翻?楚家是先帝太师,自然是跟皇家一个鼻孔出气的,届时两家反目,时移世易,谁能保证这位王妃不会被扫地出门?
就连如?今的婆媳和睦、夫妻恩爱,恐怕都不能全信,没准是在迷惑京城。
毕竟以谢珽那种冷傲无情的性子,很难相信他会耽于女色,还是跟仇家相交甚密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