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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近立秋,官道上凉风渐至。

后晌暴晒的日头高?悬,巍峨耸立的高?墙城楼无物遮挡,其实颇为炎热。城门卫的兵士们松柏般站得笔直,纹丝不动,阿嫣平素躲在深闺纳凉,禁不住多少暑气,这会儿顶着日头站了许久,脑门都快晒得发烫了,额头脸颊亦渗出薄薄的一层汗,却也不觉得难忍。

已经等了两炷香的功夫,官道尽头始终安静。

抬头是长空晴云,垂目则杨柳依依。

等待的那个人迟迟未至。

先前?谢珽率兵出征拿下高?平城、借巡边暗探陇右时,其实也离家甚久。阿嫣纵然会记挂安危,听着嬷嬷和婆母偶尔转达几句平安的口信,便可踏实?住在春波苑里,应付琐事、看书作画,独自照看好那一方天地。

至于谢珽离家多久,会在何时归来,其实没有太放在心上。

这回却分明不同。

先是忍不住送了平安符给他,后又被谢珽临别时当众亲吻,这次夫妻俩两地相隔,阿嫣不时就会想起他。乃至前日听说谢珽即将回到魏州,竟自暗生欢喜,险些没睡着。

今日也一大早就醒了。

明明她并没刻意想早起,潜意识里却好似自有主张,于是起身梳洗用饭,到了时辰后,与武氏同来接风。心底里好似怀了些欣悦期待,不可告人也不愿太承认,却真切存在。

阿嫣以前从没觉得等人难熬,这会儿心里却像是被小猫爪子挠着似的,总觉得等待格外漫长。

她转头欲同婆母说话,缓解心焦。

便在此时,官道尽头忽然拐出来一道纵马的身影,盔甲在身,披风猎猎,马蹄如雷般疾驰而来。即便隔得远瞧不真切他的眉眼,那般激昂英武的身姿却是熟悉至极的。

心头猛的一跳,欣喜骤然涌起。

阿嫣一把拽住武氏的袖口,“母亲,他们回来了!”说话间,伸手就想指往远处。不提防墙垣颇高?,她目光黏着谢珽没留意,细软的手撞上晒得发烫的坚硬石砖,疼得轻“嘶”了声,赶紧缩回来。

武氏见状一笑,“等不及啦?”

阿嫣被她问得微窘。好在手上没蹭破皮,且谢珽疾驰如电,队伍亦愈来愈近,便忙下?了城楼到城门外迎接。

少顷,骏马飒踏驰至跟前?。

文官武将皆跪拜相迎,阿嫣与武氏则敛袖端然而立,明耀日头下?各含笑意。

谢珽收缰勒马,目光最先落在阿嫣身上。

数月未见,她的姿容似又曼丽了几分。单薄的夏裙勾勒出纤细的腰肢,半臂里纱袖摇曳,身姿似比初春时更长开了几分,如花苞渐放,纤秾合宜而窈窕多?姿。高?堆的发髻间除了宫花点缀,便只簪了他送的那支赤金飞凤的珠钗,晴日映照下焕然光彩,亦映衬得双眸顾盼照人。

像是盛夏树荫里的清泉,明澈摇漾,藏了无可掩饰的温软笑意。连同她方才快步迎过来的模样,似都有点迫不及待。

满地官员跪伏,两人目光相触。

谢珽朝她勾了勾唇。

阿嫣忍不住也轻笑了笑,在觉出其中暧昧后轻轻垂眸,心底里却漾开一片欢喜。

他神姿如旧,看来一切无恙。

这就已经很好了。

……

接风进城,长街两旁百姓踊跃。

先前?朝廷南下?镇压乱民,纠缠着打了几仗后如潮败退,又?丢了数座城池。这消息插翅般传遍各处,魏州城里亦有所耳闻。别处战乱流离、百姓受苦,朝廷官府皆不能护住百姓,河东辖内却安稳富庶,如今夺了陇右军威更盛,庇护这一方安宁,自然令人安心。

有人跪拜有人高呼,魏州城喜气盈盈。

一路热闹,直抵王府。

抚恤犒赏将士的事,谢珽在陇右时就已安排过了,王府这边,贾恂前?两日接了书信公文后,已与长史、司马等人奉命安排,暂且无需操心。到了王府外宽敞的空地,众人重归出征的起点,老?太妃带着满府女眷和几位出征将士的家中女眷,已含笑等着了。

久别重逢下马相见,各自欢喜。

而后,彼此相携而回。

谢珽和谢琤兄弟俩也被簇拥着走了进去。

申时将尽,地气却仍浓热。

谢珽这一场仗连着打了数月,剑锋所指,所向披靡,动静仅次于为谢衮报仇大败北梁的那次。能安然凯旋,皆赖将士们齐心协力,出生入死。武氏已命人安排了明日在府中设宴接风洗尘,届时将遍邀此次出了力的文官武将、谋士和家眷,以慰征劳之苦。

今日则以团圆为要。

时候已经不早,谢珽身上盔甲未解,瞧着身姿岿然气势冷峻,实?则甲重衣厚,身上早就捂出了几层汗,浸透衣裳。进府之后,兄弟弟俩就近拐到谢珽的外书房,卸去盔甲佩剑,随便冲了冲洗去风尘,便换衣出来了。

烈日西倾,晒得地砖发烫。

阿嫣也没回春波苑,同武氏在侧厅里啜茶等着。

没多久,就见谢珽走了出来。

湿漉漉的头发擦得半干,皆拿玉冠束起。他换了身玉白锦衣,银线暗纹,腰间缀以美玉,修长的身姿落入眼中,只觉端贵峻拔。尤其是前一刻他还烈马长剑,铁甲冷硬,此刻从头到脚都换了身装束,一眼望去就像换了个人。

就连那张脸都仿佛清贵起来,修眉俊目,轩若朝霞,若非清冷气度依然,双眸湛若寒潭,夸一声君子世无双也不为过。

阿嫣原本在把玩丝带,见状微呆。

凭心而论,谢珽这张脸生得确实很好,哪怕新婚那夜态度冷淡疏远,眉目姿容也曾令她暗叹。

更别说常年习武,身材堪称绝佳。

只是他平素持重冷厉惯了,一味的玄色、墨色轮换着穿,总让人觉得老?气横秋。

今日这身,倒像刻意挑选的。

阿嫣颇觉赏心悦目,见他在厅前?停步听徐曜禀报些琐事,便捧了茶杯从头到脚的打量。甚至谢琤换好了衣裳出来时她都没注意,直到谢琤隔窗喊了声“二嫂”,阿嫣才回过神,笑着起身,与武氏一道出厅。

松柏外有照月堂的嬷嬷走来。

“老?太妃催了好几遍,问王爷收拾好了没。”她没敢打扰谢珽,只笑吟吟朝武氏和阿嫣施礼,“寻香榭里人已齐了,晚饭也都准备妥当,就等着凑齐了开饭呢。”

“这就来。”武氏说着,朝谢珽招了招手。

谢珽声音稍顿,“这就得过去?”

“不然呢。你祖母和三?叔都等着,毕竟是外出打仗,又?一去数月,大家都记挂着呢。快走吧,别耽搁太久。”说罢,招呼着兄弟俩去后院。还故意将谢琤先拽走,拉着他问长问短,将小夫妻俩丢在后面。

顷刻间众人走开,只剩阿嫣带着玉露还在等他。

庭前风过,卷起裙角翻涌如云。

谢珽又叮嘱了徐曜两句,瞧向阿嫣时,就见她脸上热得微红,正咬着团扇轻摇纳凉。细白的手指捏着白玉扇柄,几乎与之同色,纱袖滑落时,她的腕间戴了串珊瑚珠子,精巧而秀致。

她的目光才从武氏身上收回,大约是窥出婆母的用意,暗藏了点不自在,却在迎上他视线时,勾了勾唇。

谢珽举步上前?,正好挡住炽烈的阳光。

而后,极自然的握住了她的手。

数月奔波中,习惯了冷硬的马缰刀剑,纤纤玉手落在掌中,只觉柔若无骨,细嫩得很。

他的身体也随之倾靠过去,声音不高?不低的道:“方才偷偷盯了我半天,想必是数月没见,想我了?”明明是近乎调戏的话语,却被他说得一本正经,那双深邃的眼睛觑过来,藏了淡淡笑意,神情却好似在商议正事。

阿嫣张了张嘴,没想到他跟徐曜说话时还会留意到她打量的目光,忙低声道:“才没有。”

“口是心非。”谢珽毫不留情的戳破。

“好吧,确实多?看了几眼。就是觉得夫君难得穿浅色衣裳,有些新奇罢了。”阿嫣很快找到了冠冕堂皇的借口,还不忘给?自己正名,“何况我那是正大光明的看,才不是偷偷盯着谁。”

说罢,又?忙将话题扯开,“不过夫君和三?弟出征,府里都记挂着,这几月还顺利吧?”

“还行,活着回来了。”

“啊?”阿嫣闻言眸色微紧,立时侧身看向了他,“意思是在外面受伤了?怎么家书里也没提起?”

紧张的小模样,跟方才的沉静迥异。

果然那些镇定都是装的,她心里其实记挂着他的安危,还这么好骗。

谢珽心绪大好,摩挲着她柔软指尖,道:“在外行军打仗,受伤都是常事,养一阵就好了,哪有轻易全身而退的。”说罢,见她眼底担忧未散,反倒有点诓骗后的愧疚,又?说了些行军的事,叫他知道这些都是寻常之事,不必担忧。

末了,又?问她在府中如何。

阿嫣只说一切无恙。

想了想,又?提起件别的事来——

“前?两天收到家书,父亲说他年初调去了别处,帮着徐太傅整理些典籍,紧赶慢赶的把手里的活儿做完,七八月里能有些空暇。他心里一直惦记着我,想亲自来魏州瞧瞧。夫君身边若有闲着的人,能否派两个过去接应?南边流民作?乱,从京城到河东的路,未必太平。”

谢珽脚步稍缓,“他打算何时动身?”

“七月中旬就能有空。”

“那不必来了。”

“可是——”阿嫣未料谢珽竟会拒绝,还以为他是介意老王爷跟朝廷的恩怨,对楚家人亦存有芥蒂,心头才浮起忐忑,就听他续道:“过几日我带你回京便是。”

暖风拂过甬道,摇动细碎的树影,他说得云淡风轻,仿佛明天要带她去城外闲游那么简单随意。

阿嫣却猛地顿住了脚步,有点怀疑是自己听错了,“带我回京?”

见谢珽颔首,她脸上先是惊诧,旋即睁大了眼睛望着他,“怎么突然想起要去京城了?”

“猜猜看。”谢珽道。

他既这样说,显然是早就计划好了这趟京城之行,绝非带她回家那么简单。京城与河东的关系素来微妙,哪怕赐婚时,谢珽都只是派了陈越去迎亲,连兄弟们都没劳动。这回突然说要亲自进京,想必为了十分重要的事。

而河东今年的大事,无过于征伐郑獬。

一个大胆的念头霎时浮入脑海。

阿嫣心头猛跳,却没敢乱说,只试着道:“是为了郑獬的事吧?他虽然可恨,毕竟受朝廷之命节度一方,这回被夫君连根拔起,朝廷哪怕没有发兵去救,事后总要说几句的。何况,陇右的军政赋税等事如何处置,还须朝廷点头,夫君亲自上京想必是为这个。”

——或许,还想借机试探京城虚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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