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人上前添酒,琼浆玉液进了琥珀杯中,色泽鲜艳而清香扑鼻。
阿嫣随谢珽举杯敬酒,脸上笑意盈盈。
心里却如天翻地覆。
从前她一直以为,巍巍皇权不可侵犯。这皇宫、这御座,哪怕已不似从前那样,有君临天下之威、万国来朝之尊,天子至少还是生杀予夺,统辖四方的。
却原来一切早已倾塌。
酒液入喉,绵软而清香,她因着月事没敢多喝,只抿了半杯便罢。
厅中复归融融,君臣相谈和睦。
直到宴尽,谢珽携她告辞时,永徽帝还不忘提醒谢珽早些给答复,遣将助朝廷平叛。
谢珽只说问明后尽快答复。
内官如旧引二人出宫,送上等候多?时的马车,由禁军亲自开路,送往随园安顿。
……
随园里屋舍洁净,诸事齐备。
阿嫣进屋后,脱去那身累赘的钿钗礼衣,连同金钗花钿都去了,往软乎乎的床榻上一趟,就不肯动了。
月事的头一日最为难熬,她这回来得实在不巧,入宫的事无可避免,想躲懒都不行。好在今晨喝了姜汤,在马车里时,谢珽又不时给她当靠枕暖手暖腹,不至于疼。只是宫宴上端坐了许久,整个人都有点累,又没歇午觉,回来后难免疲惫,只想找地方瘫着。
谢珽瞧着心疼,让她先?睡会儿。
他初到京城,因这回上京所谋的事情不少,暗里调了不少人来,还有许多事情要安排。暮色渐合,外面风声细细,他在阿嫣床榻边陪伴了会儿,等小姑娘睡着了,微蹙的眉头也舒展开,才换了身衣裳去隔壁院子。
陆恪等候已久。
朝廷与节度使的关系向来微妙,吉甫派了乔怀远到魏州历练,暗里眼线不少,谢珽自然不会坐以待毙。只是两地彼此防备,各自都小心翼翼的行事,寻常除了要紧消息简略递来,旁的都没递,免得往来频繁惹人留意。
如今他亲自过来,正可详细询问。
屋中一灯如豆,负责京城暗线消息的是他的亲信莫俦,长相虽不起眼,能耐却不小。扮成个杂役混入随园,有陆恪接应,自是易如反掌,此刻香茶袅袅,他将京城这几年的朝堂情形和近况悉数说了,连同南边的战事,也打探到了不少内情。
譬如那个流民之首孙猛,背后似乎另有人扶持。
——孙猛自云南一带流窜生事,近处的安南都护府、岭南节度使都放任不管,孙猛对他们亦秋毫无犯,这事其实不太寻常。那岭南节度使和孙猛之间,似乎有隐隐绰绰的联系。且朝廷之中,似乎也有人故意瞒报消息,在平叛的事上频频做手脚,以至原就没太大能耐的禁军溃败而归,丢尽颜面。
不过这些只是凭蛛丝马迹和可疑之处做的推测,并未探明真的消息。
莫俦不便书信交代,如今正可禀明。
谢珽听罢线索,却是眉头微皱,觉得此事未必是空穴来风。
若孙猛果真有猫腻,事情可就有意思了。
他将众多?线索挨个列出来,叫上陆恪和徐曜,与莫俦细细推敲,最后选定了几处最值得深究的,加派人手去探。
等这些商谈毕,已是月过中天。
莫俦趁夜出了随园,谢珽起身回住处时想起一事,问陆恪,“三叔哪天到京城?”
“三天之内,必定能到。”
“好。派人探探诚王的防守,有些事情,须从他嘴里挖出实情。”
“遵命!”陆恪应命而去。
谢珽回到屋里,阿嫣小憩醒来后沐浴盥洗毕,这会儿已经换好了寝衣,睡得香甜。床榻旁灯火都剪灭了,只有帐外留着灯烛,隔着帘帐漏进去,给她脸上镀了柔和光芒。比起后晌的疲惫,她这会儿的气色好了许多,脸颊柔润,长睫静阖,嘴角都微微翘着,不知在做什么美梦。
他放了心,匆促盥洗后换衣上榻,搂着她睡了。
……
翌日清晨用过饭,夫妻便前往太师府。
侍卫已经递了消息过去,夫妻俩的马车缓缓行至时,长房婆媳和楚元恭夫妇、兄长楚密夫妇、弟弟楚宸在府外等着了。至于老?夫人,她身上有一品的诰命,与谢珽和阿嫣相当,又是做祖母的长辈,自然要摆着款儿在厅上慢慢啜茶,等孙女和孙女婿来拜见。
青石巷道延绵,两侧高树白墙,熟悉无比。
阿嫣即便芥蒂长辈的偏心,对于这座自幼长大的府邸,终究有着别样的深情。血脉牵系,终究是斩不断的,出阁前母亲的殷殷叮嘱,弟弟的依依不舍,至今记忆犹新。
这一路走来,她瞧见熟悉的街巷草木,角门仆从,心中已有些按捺不住,待瞧见远处翘首而盼的双亲兄弟,忍不住就红了眼眶。
“姐姐!”楚宸最先?瞧见,欢悦奔过来。
阿嫣眼中朦胧,唇边却勾起了笑意,不待马车停稳便掀帘探出身子,口中忙叮嘱,“当心些,别伤着。”
七岁的男孩儿才不怕,蹦蹦跳跳满脸欢喜。
谢珽唇边也勾起笑,蹂身出了车厢,待车停稳时扶着阿嫣下来。
众人含笑相迎,各自见礼。
母亲吴氏也泪汪汪的,又怕让谢珽瞧见了不太好,背过身去擦干净,拉着女儿上下打量,连连道:“可算是回来了,身量高了不少,脸上也养得圆润了些,好,好!快进去见你祖母吧。”说着话,又赶紧让姑爷进门。
阿嫣搀着她的手应了,目光落向楚元恭。
祖父过世后,因着母女看重男儿,不太管她的心事与感受,这座府里最疼她的其实是父亲。
当日仓促替嫁,父亲并不在场。
此刻重逢,楚元恭一袭锦衣满身儒雅,那双眼睛竟也有点泛红,却还是笑着道:“女儿回来是喜事,红着眼睛做什么,你瞧宸儿多高兴。姑爷这是头回来府里,千里迢迢的来到京城,路上想必没少颠簸,快请到府里坐吧。”
“岳父请。”谢珽躬身相让。
这一身岳父叫出来,多?少消了楚元恭的隐晦担忧,忙笑道:“请请请。”
一行人簇拥入府,甚是亲热。
长房的薛氏瞧在眼里,又是羡慕又是妒忌,却也不敢表露,只陪着笑跟在后面,一路走至花厅。
那里,老?夫人已经坐着了。
她固然自居身份,却也知道谢珽这般铁腕纵横,论能耐根底,楚家是万万不能的。瞧着一群人走近,她也起了身,拄着拐杖往外走了两步,在谢珽与阿嫣跨入花厅时,笑吟吟道:“可算是盼到你们回来了。”
“拜见祖母。”夫妻俩并肩行礼。
楚老?夫人乐得脸上几乎开花,一手一个扶起来,请谢珽落座看茶,惯常的客套过去后,又笑道:“阿嫣这孩子年纪尚小,在家里时就娇养着不太懂事,性子也笨笨的,嫁过去后没给王爷添麻烦吧?”
她这原是客套自谦,谢珽却不愿苟同。
楚家长辈之偏心,他早已探明。
今日过来,老?夫人也一味的吹捧夸赞谢家,待阿嫣则不似预想中热络,可见有些念头根深蒂固,偏心偏得浑然不知。
把个小姑娘打压得那样沉静寡言。
他搁下茶杯,嘴边仍是淡而矜持的笑,摸着阿嫣的指尖握在手里,抬眉道:“阿嫣很聪慧,也十分懂事。她年纪虽小,却颇有见识和担当,眼光也独到。书画音律上才华斐然不说,处置王府后宅的事也手到擒来,为同龄人所不及,我和家母都很喜欢。祖母说她笨笨的,怕不是有什么误解?”
老?夫人还当他是客套,笑道:“王爷这是过赞了,她哪有这么好,全赖亲家高看罢了。”
谢珽抬眸,嘴角的淡笑悄然抿了下去。
“当日楚嫱逃婚,抗的是圣旨,打的却是汾阳王府的脸面。阿嫣孤身远嫁,独自担起楚家背信弃义的过错,算是帮楚家逃过了一劫,担当不逊于男儿。我还以为,老?夫人会念着她的好,心怀感激。”
笑意敛却时,脸上归于冷硬,他虽语气平淡,细品时却藏了些许责问。
楚老?夫人微微一怔,笑得有点尴尬。
谢珽屈指扣桌,续道:“楚嫱在道观里清修悔过,还安分吧?”
此言一出,老?夫人与薛氏同时色变。
作者有话要说:秋、秋后算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