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李月娘的声音,方文媛这才松了口气。
举着蜡烛上前,在旁照了会光,李月娘便说:“你睡去吧。”
方文媛不语,站了会,便走到楼梯上坐下。
李月娘一径低头擦地。
忽听方文媛问:“月娘,你信这世上有一见钟情吗?”
李月娘顿了顿,又仿若未闻,继续干活。
她也不在乎,过了会,继续说:“瞧见他,便恍如找了许久,就像是···”
她一时找不到话语形容,沉吟起来。
李月娘忽然道:“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方文媛霍然一惊,叫道:“正是,你怎知?”
二人又陷入沉默。
许久,方文媛站起身,说:“我睡去了,不过,你的手···”
李月娘却只道:“去吧,别管我。”
方文媛默默去了,到第一声鸡啼,窗外破晓,才朦胧听到李月娘回房。
便忆起临出前堂时,听她说:“因为我也有一眼就倾心的郎君。”
当时,她的语气是那样叫人心惊,仿佛落寞,又仿佛刻骨铭心。
这一日,原也同往日没什么不同,
暮秋的天,云淡风轻。
倾城楼门外停了一辆马车。
驾马车的乃是个黑衣劲装的冷淡郎君,
方一停稳车,立即回身去车厢内取下一把红木轮椅,摆上。
半晌,从内出来个宝蓝直裾的少年郎君,
那郎君眉眼清俊,举止儒雅,
一见便令人如玉春风,
只是面色微微苍白,高大俊朗的身姿中则带了一股病气。
最令人惊叹的是,
这么个无暇美玉般的人物,竟然是个瘸子!
偏偏是个极为倔强的瘸子。
只因从下马车,到坐上轮椅,他皆未要旁人帮助,而是靠着自己完成。
只是那些原本在别人眼中以为别扭古怪的动作,由他做出来,竟然浑然天成,
他无论举止,或是神色上,没有丝毫狼狈,
便因着这样,别人亦不觉这些动作有何别扭古怪了。
这如玉的郎君坐上红木轮椅,一径入了倾城楼。
再次之前,另一枚翠色劲装的郎君自马车顶上跳下来,与先前黑服郎君一道,
二人一左一右,跟在其后,
这一黑一翠的郎君,皆有佩剑。
一个别在腰间,另一个则握在手中,
大红的剑穗摇晃。
阿谈愣了愣,忙迎上来。
那宝蓝直裾的郎君甫落座,便冲他一笑,直言:“我来见月娘。”
阿谈心上咯噔一跳,
不知为何,面对对方温润的笑意,只叫他无端紧张。
遂言:“众所周知,要见倾城楼的李月娘,共有两种方法,一者,上九层台,二者,斗酒会,即独挑倾城楼,郎君选哪样?”
那少年郎君笑说:“我是来上九层台的。”
正如阿谈所想。
他一点头,解释:“这要上九层台,需得一次将李月娘的八苦酒饮尽,这八杯酒度数虽不算高,却往往能醉人心。欲上九层台的,不少,饮下这八杯苦酒,仍能保持心思澄明的,至今未有。郎君是否确实决定试一试?”
那郎君仍笑着,点了点头。
阿谈这才去了,转身之际,才想起为何心上一股怪异之感,挥之不去。
因为那郎君说的是“月娘”,而非李月娘。
况且他在说到“月娘”二字时,无论笑容还是语调中,
皆自有一股难解的温柔情意。
如此想来,阿谈又觉荒谬。
若这人真识得月娘,又何至一无所知,
偏上那九层台。
八杯酒迅速端上来,依次在桌上排开。
那郎君并不立即喝,端起其中一杯,问:“我能知道这所谓的八苦酒,是哪八苦吗?”
在他的笑容下,阿谈很自然接口,“分别是生苦、老苦、病苦、死苦、爱别离苦、怨长久苦、求不得苦和五阴炽盛苦,您手中的这杯,便是生苦。”
少年郎君一口饮尽生苦,便去取第二杯。
阿谈挡住,解释说:“按规矩,第二杯需得再等一盏茶功夫才能饮下。”
少年郎君点头,笑着收回手。
不过数十息,那郎君面上的笑意落下来,闭目。
只因他想起自己生来体弱多病,幼时几次在生死边缘徘徊。
为他,阿爹不知费尽几多心力,清风朗月的一个人竟然无端生出许多忧愁。
阿娘更是常常以泪洗面,再无了梳妆打扮的心思,整日扑在他的身子上。
而他自己,更是自知晓吃饭起便开始吃药,
又因着一条瘸腿,从未与同龄的孩童玩耍过一回。
他随着年岁增长,逐渐健康起来,十岁后看上去便与常人无异。
只是阿爹阿娘因着十数年操劳,早早去世,
留他一人在这世上独活。
十二岁接手难全阁,与各方势力打交道,
而他原本最崇尚的是墨家,
最希冀,能撇去家累,
当个普通平凡的木匠或悬壶济世的医者。
只是这尘世,往往许多事,由不得自己选择,
而与许多其他人相比,他仿佛幸运许多。
只是在这长安的是非圈中,
他的心一日日孤寂下来,
想的是,慢慢此生,与谁同舟。
他的院子叫“同坐轩”。
只因那句:与谁同坐轩,明月清风我。
黑衣郎君察觉他面色不对,上前低唤:“三郎君。”
只是少年郎君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对外界全然失去感应。
众人只见那郎君面色愈发难堪,由初始的悲伤,变作沉痛,再是隐忍,最后是萧索。
翠衣郎君也已急得跳脚,在原地来回走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