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身后的二位郎君的剑几乎要出鞘时,
他不知想到什么,忽然面上出现安心一笑,竟然睁开眼,眼中神采奕奕,看向阿谈,询问:“我能饮这第二杯否?”
阿谈一讶,呆呆点头。
少年郎君这才饮下老苦,闭目,不过数十息,睁眼,笑叹:“还是不要吧,她若老去,定然仍是个貌美可爱的老太太,我却既老又残,不会招人喜欢,总怕她因为嫌我老丑,就中意别家的郎君。”
又问:“能饮下一杯吗?”
是病苦。
病中汤药最难饮。
吃了十年的药,仍不能习惯。
再有身体的病痛煎熬着心,叫人无端焦躁。
最后,便是,那病啊,总也不好。
明明乖乖饮药,却难见起色。
总想着,今日若能好,明日大概便能看她一眼,
那成了他病中唯一的慰藉,
第二日,事实总叫人失望,
见她之期也遥遥无望。
饮下死苦。
十岁前,他在病中常盼望不能死了才解脱,
解脱自己,还有爹娘。
后来每次病中生死徘徊,
总忍不住牵挂。
一遍遍想着,自己生前不能待她最好,
总叫她伤心不如意的时候多,
而今死了,也给她一生的遗憾与相思。
有了牵挂,他便不舍起这尘世。
他不能放心将自己珍视的人,放在这世间独自漂泊。
少年郎君睁开眼,眼里有一瞬忧惧与悲苦,却被压下,自饮下那被爱别离苦。
爱别离,
记忆中最深的怕是她那句:黄泉碧落永不相见。
若早知如此,他有时便想,他们不如当初未相逢。
或者,便是相逢,她不对他动心也是好。
他相信,除却自己,这世上愿倾心待她的如意郎君不会少。
人生往往在如愿以偿和问心无愧中抉择,
他选择后者,然而心,便一日日在思念中煎熬。
他眼中出现一层薄泪。
怨长久,
整个长安,人心所向,皆是欲望,
是一场大怨。
他么,生在利益中心,生来便是是非。
他的腿,他的病,皆是人生的小怨,
在他人生的很长一段时间内,同时煎熬他的内心和身体。
至于求不得苦,
一个完好的家庭,一具健康的身体,
这些皆是他毕生求而不能得的。
只是这些问题退去,
他一生中最求不得,也不敢求的,
是她。
只因总怕负她。
她曾说惟愿一世长安,
然而这样简单的愿景,他也不能叫她如愿。
生苦,归根结底,在心苦。
而他,便成了她心上之最苦。
一个随时都可能抛下她独活的,无论兄长还是情郎,都不好。
七杯酒下肚,他面上再没了叫人如玉春风的风度,
有悲,有苦,也有伤恸,
而这样的他,更像世间之一的,活生生的人。
阿谈颤巍巍地端上最后一杯苦酒,
双目紧盯着,不敢错过他面上丝毫变化。
然而,少年郎君一饮而尽,须臾,叹息:“长恨此身非我有。”
此时他面上已恢复平静,仿佛方才的喜悲都未曾出现在他身上,
笑问一句:“我能见月娘了吗?”
阿谈初次见到有人能遍尝八苦而能最终不染一点悲戚之色的人,有些呆愣,半晌点了点头,说:“请。”
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这郎君似乎是专程冲着李月娘此人来的,而非倾城楼的九层台。
阿谈将他引入楼上已空置许久的雅间,引入座。
片刻,门响,有小娘子入内,首当见礼。
郎君回礼。
二人抬头看去,皆是一愣。
小娘子在桌对面坐下,问好:“郎君好。”
少年郎君却面色黯淡,直言:“我要见真的李月娘,你不是。”
那小娘子愣了愣,启唇:“倾城楼,九层台,李月娘,这李月娘便是奴家。”
那郎君沉默不语。
小娘子便笑,说:“郎君可是嫌奴家生得不够好。”
郎君看她,摇头,
这小娘子姿容过人,担得起倾城美人之称。
却非他所找之人。
便说:“敢问芳名。”
小娘子一犹豫,才答:“李妍。”
同是李姓,人却不同。
郎君面上失望之色一闪而过,半晌又问:“那八苦之酒,可是李娘子所出。”
李妍微愣,继而笑着反问:“郎君以为呢?”
那郎君低首苦笑,说:“我以为?我愿不是你。”
李妍又是一愣,忽然心上动了动,不知想到什么,扑哧一笑,说:“这最后一杯酒,郎君喝是不喝?”
二人言谈间,忽然一缕箫音传来,接着便是歌声。
李妍惊异地咦一声,推开窗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