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老医生已经年近六十,膝下就那么一个独子,前两年刚解决完终生大事,本来说好等张老医生退休,小两口就要孩子的,但没想到天降横祸……小两口平时都忙于工作,就放纵那么一次,跑到市郊的别墅度个假,就碰到那伙丧心病狂的劫匪,光图钱财还不够,竟活活将两孩子折磨致死,去认领尸体的时候,两家人差点哭昏过去。
办完丧事后,张老医生就一直在为官司奔走,其实也不用他活动什么,三个劫匪,被周辅深杀死两个,剩下的那个也将在下月被执行死刑,但不知为何,张老医生得知后却全然没有大仇得报的痛快,反而日复一日陷入更深的煎熬中。
或许是事情发生的太突然,他没有见到儿子最后一面,也还没有跟儿子好好告完别,更没能在他死后为他做什么——无论是法律制裁还是个人复仇都已经有别人去完成了。
最终,留给他的,就只有无尽的迷惘和痛苦。
所以不怪张老医生见到周辅深会如此惊讶,在他的认知中,周辅深同样也是这场案件的受害者,这样一个英俊出色的年轻人,只因为拯救了自己的爱人,从此以后就要终生背负杀人犯的罪孽和声名了,所以想来对方父亲也是十分痛惜的,不过万幸的是他还有继续人生的机会。
张老医生以为周辅深在被无罪释放后,这个年轻人会出国避一阵风头,却没想到再见竟是会出现在精神病院内。
然而此刻,对于他的惊愕,周辅深却只是回以陌生的目光:“你认识我吗?”
他眸中与曾经光鲜的荧幕印象截然相反的消沉让张老医生一愣,下意识否认:“没有,不是……我有些不了解你的情况,需要看看你的医疗记录……”
说着他便匆忙操作起鼠标,强打起精神在电脑屏幕上费力地搜寻着。
“你刚才问我为什么会在这里是吗?”可周辅深却打断了他,在老医生茫然的注视下,嘴角嘲讽地向上抬了抬,随即望向窗外,那里静静挂着一张蜘蛛网:“我的父亲包括我的爱人都认为我应该待在这里,既然如此,我还能去哪呢?毕竟这世界上没人愿意和杀人犯生活在同一屋檐下。”
杀人犯。
这三个字眼陡然触动了张老医生的神经,他眉头皱起,反驳得有些急迫道:“我不认为你是杀人犯,那些劫匪才是罪有应得,你只是想保护你爱的人。”
“这种漂亮话媒体可以修饰得比你更加天花乱坠,但现实生活中他们遇到我这种人都会绕着走。”周辅深将头转回来,直视着他:“你也不过是作为一个医生想要安抚病人罢了,然而这什么都改变不了。”
——不,他是发自内心的,老医生心想。
再没有人比他更有立场说这些,没能亲手保护自己儿子的悔恨日夜折磨着他,在无休止的噩梦中,他总会回到那个市郊别墅当中,尽管他从没有亲眼见过儿子所遭受的苦难,但那哀嚎声却永远追随着他,有时候他宁愿自己在案发时真的就在现场,哪怕无法改变结局,但好歹他可以陪着自己的孩子走到最后一刻。
所以周辅深的行为并非是罪恶的,甚至正相反,他做了最正确的事,张老医生想告诉他,但听到他最后一句话,却倏然沉默下来——的确,这什么都改变不了。
巨大的自责和悲哀淹没了他,为什么总是这样,他什么也做不了。
老医生摘下眼镜,不安地擦了擦,同时也在琢磨着措辞,无论如何,他都想为眼前的年轻人做点什么:“护士刚才告诉我,你……”
“状态不好,没错。”周辅深接道:“但我老实说我只是想随便找个人倾诉而已,因为在这里没人会听我说话。”
老医生连忙道:“你可以尽情说,说吧……说出来就好受些。”
或许是他的殷切反倒让周辅深有些无所适从,他漫无目的地向四周望了圈,然后将一只手放在桌子上,最终又将目光落向窗外,那张蜘蛛网上已经有猎物在挣扎了。
“……不会再好受了。”周辅深五指在桌面上缓慢收紧,喉结耸动道:“自从来到这里,我每晚都会梦到他,因为我知道我可能再也触碰不到他了……就连在梦里,我也不敢出声说话,只能紧紧抱住他,因为我知道这是梦,我害怕醒过来……而等真的睁开眼,我又感觉他还在我怀里,只是在躲着我,所以我不敢张口……”
他说着声音也不自觉放低了:“也许把我送来这里是对的,我真的是个疯子。”
“不……不。”老医生连声否认,随即抹了把脸,声音微颤道:“这只是人之常情,当我们的心灵受到创伤,又无法责怪憎恨任何人时,就需要创伤本身进行自我阐述和治疗,而治疗的其中一个方式就是不停重返创伤现场,这就像一种自我救赎的仪式,它会在追忆和凭吊的螺旋中慢慢修补你的伤痛。”
“那要用上多久?”周辅深问。
“因人而异。”老医生喃喃道:“有的人很快就找到了出去的路,有的人则会在里面打转一辈子。”
他喉间有些艰涩,顿了片刻,老迈浑浊的目光慈祥地望向周辅深:“所以你并没有疯,能感受到痛苦正说明你的情绪运转正常。”
周辅深似是嘲弄地看着他:“对着入住精神病院的病人说他很正常么?你是个奇怪的医生。”
老医生苦涩地摇摇头:“我只是个连自己都没办法医治的医生。”
窗外又淅淅沥沥地下起小雨来,两人在办公室里谈了很久,直到接近太阳落山,老医生还有些意犹未尽,比起倾听周辅深,反倒是他更像是找到了一个情绪的宣泄口。
“居然已经这个时间了……”老医生看着表道:“你应该饿了吧?要不要我给你叫份外卖,你吃完再回去,毕竟咱们医院提供的伙食,大概不太合你们年轻人的口味吧。”
“不用了。”周辅深站起身道:“其实我一直都没什么胃口。”
说完,他浅淡地笑了下:“谢谢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