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问,这些日子你对玉筝不理不睬我都看在眼里,不瞒你说,我是有意将玉筝许你的。我看着她对你也有情义,何必将人想成那样,你对她有恩,她会好好服侍你的。”贾岚梅这会儿又换上了一副苦口婆心的面孔。
“娘,您想过没有,若是她跟了我,有朝一日东窗事发,别说整个安北侯府,就连在宫里的姐姐都要被安上一个欺君之罪。”
贾岚梅一怔,这点倒是没想过,稍稍平息后依旧嘴硬:“怎么可能东窗事发呢……”
“万事无绝对,总之我不会娶玉筝,您也不必再来劝说,往后我自会给她留意一个好去处。”
贾岚梅终于无话可说,却又不甘心。
“世子!”严路匆匆从门口跑进来,未料到贾岚梅在此,先是一愣,忙又请安。
贾岚梅剜了严路一眼:“越发的没规矩了!”
严路低下头默不作声。
“什么事?”郑寒问打断贾岚梅的话。
严路大着胆子上前,在郑寒问耳畔低语。
又惹来贾岚梅一阵恶狠狠的白眼。
郑寒问眼神从漠然到紧张:“当真?”
“外面传的,不知是真是假,不过程府的人现在已经赶过去了。”
严路低声轻语,确保不会被贾岚梅听见。
“你马上在府中安排些人过去,我先行一步。”说罢,郑寒问急匆匆便往外跑,一跃而起跨过书房门槛,全然不顾贾岚梅在身后呼唤。
严路才要跟出去,就被贾岚梅喝住:“严路,你给我站住!”
严路无奈,只好暂时停下脚步,回过身来恭敬道:“老夫人。”
“你方才与世子说了什么他就急匆匆的往外跑?”
严路面有难色,将头拉低:“没什么,只是外面有些事世子他急需处理。”
“你给我说实话,是不是与程府那个三丫头有关?”
严路心急如焚,生怕耽误了正事,又怕贾岚梅不依不饶,于是随便扯了个谎:“不是。”
“不是,呵,今日你不跟我说实话,我不仅不让你出门,还要重重的罚你!”贾岚梅又拿出当家主母的阵势出来,只不过她这个当家主母有时不分轻重缓急,更不懂大局为重,只一味的按照自己的性子来。
“夫人,现在世子有要事在身,小的要跟过去,等回来的时候再跟您解释。”
严路说着,朝后退了两步,恨不得马上奔出去。
“放肆!”贾岚梅气急败坏,拍案而起,“你这奴才越发的大胆了,居然敢随便搪塞我,你日日待在世子身边,被世子护的越发目中无人,凡事只以世子为尊,眼里可还有安北候,可还有本夫人!”
“世子平日护着你,我也就不与你一般见识,今日世子不在,看我怎么收拾你,”说罢,贾岚梅大声朝门外扬声道,“来人!”
随即,门外进来几个小厮。
“将严路这个不知好歹的东西给我拖到院子中给我狠狠的打!”
闻言小厮们面面相觑,十分为难,严路一直是世子心腹,待人又随和,明知道这是老夫人借题发挥不敢拒绝,又怕世子回来怪罪,可谓两难。
“怎么,你们的皮也紧了,侯府上下连我的命令都不听了!”
无辜小厮们经不起吓,虽不情愿也不得不上去架住严路胳膊。
严路用力挣脱道:“夫人,您罚奴才,奴才不敢有怨言,只是现在世子还在等着我,我不敢耽误世子的正事啊!”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的那点小心思,”贾岚梅一阵阴沉的冷笑,“我现在放你走,你便去找世子庇护,是不是?今天我便偏偏不让你走,打死你我再给世子换个听话的奴才,拖下去!”
严路内心焦急却知道求饶无用,只能任凭他们将自己拖到后院,架到长椅上,面朝黄土背朝天,左右两边各站一手执长板的小厮。
这顿板子,严路知道今日是逃不过了。
“将这后院的人都给我叫出来,让他们都看看,敢不将我放在眼里是什么下场。”
贾岚梅冷眼瞧着严路,平日问他关于世子的情况一个字都问不出来,嘴严的过分,怎能让她不恨。
稍许,贾岚梅一声令下,命人重重的打。
执棍小厮弯身在严路耳畔低声言道:“对不住了严路兄,我会手下留情的。”
***
郑寒问先行一步,独自骑马狂奔到名城山下时已经是正午,阳光火辣,照在他身上却出了一身冷汗。
放眼望去,见那条通往名城山上的狭路被大量泥石堵塞,将手挡在眉前,盯着艳阳朝两侧山顶望去,显然山头两侧因为前阵子的雨季导致土壤松动泥石脱落。
方才严路的话在耳畔回响:名城山下泥石倒塌,有人亲眼见着程府的马车和多位行人被埋,而今日,程茵和程夫人一同上了名城山……
郑寒问翻身/下马,丢了魂魄似得飘踏过去,现已有附近的村民拿着家伙先行救援,脸上焦急匆忙,一片混乱。
郑寒问四处张望,满眼望去,皆是泥石。
“公子,”一赤膊大汉上下打量面前这位衣着不俗,气质非凡的公子急忙道,“你是要上山吧,今日上不成了,路堵了,里面埋了人!”
“茵茵,茵茵,”郑寒问头脑混乱,忙扯过壮汉道,“里面埋了谁!还活着吗?”
壮汉一脸遗憾,摇头叹息:“只怕凶多吉少了,听说有个人看见埋了几个人还有一辆马车,据识字的人说,马车上挂了灯笼,上面写着个“程”字。”
郑寒问双腿一软,大脑空白,不顾一切冲向土堆徒手疯狂拨土搬石。
壮汉一见以为他有亲人被埋,同情的摇了摇头,随即递上手中的铁锹:“公子,你用这个,只用手会伤到的!”
郑寒问接过,用力挖掘,疯了一般一铁锹接着一铁锹,手脚并用。
“挖出来了,是个女的!”不远处有人大声吆喝。
郑寒问忙起身跑过去,搭着手和旁人一同将人从土堆中抬出来。
那人脸上尽是泥沙,早就已经没了气息,看不清五官,郑寒问跪在地上,用已经看不出本来颜色的袖口抹开那人脸上泥沙,尽管死状有些凄惨,导致轮廓有些变形,可郑寒问还是辨认出,那女子不是程茵。
微松了口气,紧紧在此时此刻。
不久后,官府派了些人到此救援。
郑寒问再次起身奔向土坡,嫌铁锹笨拙,又怕伤了埋住的人,只能徒手拨土,他害怕极了,他怕下一刻看见的便是程茵的尸身。
“茵茵,你一定要活着,这世我还没有补偿你,你不能死,不能死!”郑寒问疯魔一般嘴里反复念道着。
***
程风策马悠闲的行在马车前,嘴里叼着一根狗尾草,回过头来朝身后马车里道:“娘,从名城山绕了个大弯儿才出来,一路颠簸,要不要休息一下?”
程茵从马车里探出头来,望着天边被夕阳染红的云霞说道:“二哥,这是走的哪条路?”
“不是跟你说了吗,”程风一拉缰绳,马速慢下来,缓步踱在马车窗边,“名城山下的那条路被塌方堵了,我们只能绕路而行,要费不少功夫,若不然也不会走到现在。”
“你爹在家急坏了吧!”钱茹也探出头道。
“那是自然,不知哪个嘴大的,跑程府报信说马车被埋了,爹当场就瘫在那里了,我匆匆带人过来,就见山下惨状异常,还好我多留了个心眼,另外带了人去山上找你们,果然让我碰上了。”
说到此,程风也是松了口气,起初得知程府马车被埋,吓的他腿都软了,比程文好不到哪里去。
“有人被埋,着实可怜,不知山下的情况如何了。”周海逸一路随行,因为不会骑马,只能同坐马车里。
“咱们这就绕回山脚下,府里还有几人在那帮忙。”
说着,程风夹紧马肚,加快速度。
***
郑寒问眼下已经像个黑煤球,原本月白色的袍子被泥土染成黑色,脸上皆是泥沙,狼狈不堪。
整个下午水米未进,已是疲惫至极,指缝中皆被泥土塞住,手和手臂上被利石刮出无数个口子,伤口混着泥沙,疼痛难忍。
他跪在土堆里,土中湿气早就将衣裤渗透,双手仿佛已经不是自己的,仅仅凭着意念摊开一捧又一捧的土。
尸体有十几俱,皆不是程茵,郑寒问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程家人行至山脚,程风见场面依旧混乱,想来这还要一两天的时间路才能通畅。
“二公子让我来传话,今日程府来此帮忙的,过两日去账房领赏银。”
“真的,夫人小姐没事吧?”
“没事,好在下山下的晚,躲过一劫,绕路而回。”
两个人在郑寒问身侧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
关于程府一举一动,郑寒问都格外上心,闻言眼前一亮,强撑着站起身,大步迈到二人身前:“你们方才说程府,哪个程府?”
二人一惊,上下打量面前不人不鬼的男子,根本认不出是郑寒问。
其中一人笑道:“还能有哪个程府,自然是礼部尚书程文程大人府上!”
郑寒问更近一步,大声问:“你们方才说夫人小姐没事是真的吗!”
二人面面相觑,不知面前此人为何对程府这般关切。
一人朝前方扬了扬下巴:“那不,程府马车在那!”
郑寒问猛回过头去,趁着最后一抹夕阳的光辉看清,马车上挂着两个未点的灯笼,上面各写一个“程”字。
郑寒问失声傻笑起来,嘴唇干裂,满嘴牙碜,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朝马车方向奔跑过去,还险些因为脚底打滑栽了跟头。
程茵在马车里颠簸了半天,这会儿才能下来松动筋骨,丝毫不知身后郑寒问正朝她狂奔而来。
郑寒问满眼只有那个熟悉俏丽的身影,只能听见耳畔热风呼呼而过,不顾一切奔向她。
程风才下了马,余光瞥见一团黑乎乎的东西朝这边过来,直冲程茵,机敏的横在他面前挡住去路:“你是什么人!”
才近一步,程风便闻到郑寒问身上的泥土气混杂着血汗味儿。
程风一声吼叫,让几人目光齐齐朝这边看过来。
“程茵,”郑寒问咧着干皮的嘴笑起来,眼下连牙齿缝隙都是黑的,“你没事。”
程风觉得这声音耳熟,拧眉仔细辨认:“你是……”
他才唤出自己的名字,程茵便认出他是谁,侧过一步见他这不人不鬼的模样,心下一惊,难不成他被泥石埋了死里逃生?
再次上下打量,见四肢健全,应该无大碍,又偷偷把心放下。
“你是郑世子,”程风惊呼一声,着实意外,“你这是怎么了,才从土堆里爬出来?”
“不,我没事,”郑寒问属实觉着自己有种劫后余生的喜悦,“我听人谣传,程茵出事,我便跑过来挖人。”
郑寒问手足无措,手上数不清的伤口隐隐作痛,确喜悦难挡:“你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说着,再次傻笑起来,程茵目光触及他的双手,惨不忍睹,不知他在此挖了多久……
“你是为了茵茵啊,”程风接话道,“也不知哪个缺德的也跑到我们府上报信,把我爹也吓个半死。”
郑寒问终于体会到世人所言最美不过虚惊一场的含义。此刻他只想上去拥住程茵,紧紧将她抱住便好。
正犹豫间,无意扫到马车旁的周海逸,试图踏出的脚步最终还是没有迈出去。
周海逸为何会在此?
他怎么会在此?
他为什么和程茵在一起?
名城山、月老祠、程茵、周海逸……
他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
心顿时凉到了谷底。
整个身体僵住,方才所有重逢的惊喜都被酸楚替代。
心一阵绞痛,他下意识的用脏手捂住心口。
他望向程茵,目光中皆是悲伤,像动物徘徊在死亡边缘的那种悲伤。
程茵心不由得震动了一下,生平第一次她对郑寒问心生愧疚。
“郑世子是不是不舒服,”钱茹见气氛不对,忙解围道,“风儿,你先将郑世子送回去吧。”
“好。”程风忙应下来,转身便要去扶郑寒问。
郑寒问后退两步:“不必,我自己可以回去。”
说话时目光始终不离程茵。
他慢慢朝后退着,眼中有留连有期待,期待程茵能跟他说一句话,哪怕只有一个字,哪怕只有一个笑,什么都好。
只可惜,直到他回过身来,她都没有对自己多看一眼,
“郑世子,还是我送你吧!”程风在身后喊道。
郑寒问没有回头,只轻轻摆了摆手,背影萧条荒凉。
“一步,两步……”郑寒问边记着自己的步伐边在心里默念着,“茵茵,只要你叫我,我便回头……”
身后没有传来期待的声音。
“茵茵,你若再不叫我,我就走得远了……”郑寒问慢慢挪动着脚步,直到走出去很远很远,心才落地,程茵最终还是没有唤他一声。
郑寒问满嘴的土吐不干净,心想不知被咽到肚子里的有多少,若不然,腹内怎么会这般苦涩呢。
直到他身形全然不见,程茵才敢将视线再次挪到他离开的方向,藏在袖子里的拇指指甲再次用力抠住食指皮肉。
“这郑世子只因一个你被埋了的谣言就将自己折腾成这副德行,”程风心中疑惑不解,转头看向程茵,“何时他对你这样了?”
程茵不答,只摇头:“回府吧,爹怕是等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