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漫暖过了身子,便又跑到书桌前去看修武刚写的字。所临的帖子倒也十分熟悉,便是时人用柳体抄的一本《蒙书》,谷中童子经常拿来练笔的。修武初习柳体,一笔一划写得极慢,纸上方才落了不足十字,写的正是什么“人性本善,性近习远”之类的。
星漫拍手笑道:“哈哈,这些字,我在学堂里都已学过了!便是说,人人原本都是极善良的,但若是不好好教养学习,善良的本性就会变坏。”
修武闻言一笑,接口道:“星妹妹解得自有道理,但我却以为,这‘性近习远’中的‘习’字,不当作‘教习’来解。你想啊,一对兄弟,或一对姊妹,有着同一双父母,上着同一所学堂,每日所见所闻,全都相同,但长成之后,其性子偏就是不同。这样的例子,你我身边,可都是能见到的吧?”
星漫乍闻此言,不禁凝眉苦思,很快展颜笑道:“对呀修武哥哥,就比方说我和姐姐,虽然隔了三岁,学的东西却都一样——跟着父亲学医理药理,跟着艳姨学武功,跟着宛姨学女红,跟着夫子学诗词文章……但我俩的性子,还真是不太一样!”
修武点头笑道:“这就是了。其实天下名师大儒,均极重这个‘习’字。古语说,‘学而时习之’,难道只是教我们捧着书本,一读再读,读成书呆么?因此,孔夫子所说‘习之’,不单是指‘温故而知新’,更是劝勉世人‘学以致用,身体力行’。可见这个‘习’字,应当作‘修习’来解,方显恰当。须知人生在世,每遇一人,每行一事,无非修行而已。即便有那么两个人,天生起点完全一致,可是后天作为的不同,也会令他们各自相别。所以,每个人都要对自己的修行负责,因为这将决定你是否独特。”
修武特意说出这番见解,星漫自然听得不甚明白。修武用意倒也简单,他是想委婉提醒自家师父:武儿已经长大了,对人对事,开始会有自己的主见了。
他见苗若新沉吟未语,便仍是笑道:“娘,我一味信口胡诌,倒是把星妹妹给蒙着了。星妹妹出来久了,月姐姐不免担心,我这就送星妹妹回去吧。您看可好?”
苗若新笑道:“如此甚好。”
待得修武送人回来,苗若新方从漫漫沉思中回过神来,一双利眼隐在黑纱背后,细细打量于他。
时光飞逝,岁月如梭,再过小半年,这孩子便也要满十五岁了,因长年习武之故,他自是长得骨骼匀称,身姿笔挺,有如一颗小小白杨一般,即便只穿着一身粗布衣服,却也坦坦荡荡,悠然自若,言谈举止的气势,并不输与那些所谓的翩翩佳公子。再看他的面貌,虽则略黑了一点,却也颇为端正。那双不大不小的眼睛,仍像孩童时那般漆黑明亮,配着那浓淡适中的剑眉,那挺直的鼻梁,和那不薄不厚的双唇,不只会让人觉得舒服,更会在其静静做事的时候,隐隐流露出一种光华英武之美。下山之后,他见识增多,心境也越发开朗,嘴角更时时挂着笑意,又添了几分俊逸。
至于这孩子的性子,小时候最是藏头缩脑,总让人担心他会在背后鼓捣些什么,长大了却是令人心安到难以置信,不仅脾气乖顺了,性情开朗了,就连口齿也伶俐了,说话也讨人喜欢了。苗若新每每感觉蹊跷,总觉得这孩子不是不好,而是太好了,好得有点过分,这四五年来,竟从未做过半件令她头痛的事,确实是太不寻常了。
苗若新看了又看,想了又想,终于轻斥道:“武儿,我原本担心你来这谷里不能合群,没想到你才来几日,便轻轻巧巧与两位兰家姑娘交上了朋友。若非她们,我还真不能知道,你这个从没下过云浮山的野小子,竟也出口成章,又会解经注文。众人都夸你颇有文学天分,你自是得意洋洋,整日忙着吟诗解句的,我看倒不如弃武从文,去考状元算了。”
修武忙赶到榻边,嬉笑宽慰道:“娘亲误会了。孩儿近日心有旁骛,实是觉得,要行走江湖,单有一身武力,未必就能成事。因此总想着多见见世面,也好多学几样本领,一来更能为娘亲报仇,二来也好为娘亲争光。娘亲要是不喜,我便收了心思,只在这院里勤练武功罢了。——反正娘亲您也说了,还有天机剑法要教给我的。那日二师伯也说,娘亲精通音律,犹好吹笛,不如也一并教了我罢……”
苗若新怒意消解,轻叹道:“你果真是想多学些东西,我又怎么会拦你?不过是怕你贪多务得,失了计较罢了。说起来,我天机剑宗法门众多,不独剑术,更有种种杂学,即便是我和你二师伯身上的这点微末技艺,一年半载,恐怕也教不完你。你要真有兴趣,也只该挑几样用得着的,好好学了下去。”
修武闻言甚喜,乐呵呵道:“娘,我就知道您最好了……只是更想不到,二师伯竟也愿意教我……孩儿想跟他学学医药和丹青,您看可以么?”
苗若新被他哄得嗔笑不已,伸出一个指头,点住他的额头,道:“你二师伯一向眼高于顶,又岂会轻易收你为徒?他不过是对你略有几分欣赏,又怕你被我这个丑老婆子活生生耽误了,默许你去谷中课堂旁听罢了……你要是想学也可以,我只有一个条件,那便是,原有的武功不可落下。”说到这里,语声竟是颇为严肃。
修武吐了吐舌,继续赖道:“娘,您是武儿心中的大美女,哪里就是什么丑老婆子了?——您就放心吧,孩儿一定加倍努力,绝不会让您失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