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子里蓦然弥漫起一层浓重的黑气。
五月的明媚阳光透过宽大明镜的落地窗洒满房间,可一丝丝沁人心肺的凉意却不知从哪钻出来的,将房间里的光线染上一层明晃晃的冰冷。
洪道长已经快要走到卧室门口了,忽然停下脚步转过身来怔怔看向南玉,震惊之下忘了手上鲜血淋漓的伤口。
沅沅奶奶和爸爸也一脸骇然地慢慢走上前来。
南玉强压下心头的狂跳,好奇地注视着眼前的镜子,努力让自己别显得那么大惊小怪。
镜子表面渐渐结出一层轻薄的霜花,黑雾散尽之后,霜花也渐渐消失,露出一个女人清瘦的身影。
沅沅妈妈抱着女儿愣在原地,不可思议的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那是自己吗?为什么会是自己?
南玉也挺害怕的,可眼角的余光瞥到钟灵焰还在门口,心里就有了些底气,她撞着胆子对镜子里的女人说:“介绍下自己吧。”
女人畏惧靠在门口的钟灵焰,身上微微发着抖,她似乎很在意自己的仪态,没有像子钱仙那么屁滚尿流没出息,客客气气地问南玉:“能让我和囡囡说几句话吗?”
那样平静又绝望的语气,就好像死囚在临刑前为自己讨要一杯酒。
沅沅妈妈猛然抬起头,不可思议地看着镜子中的自己。
囡囡是她的小名,外婆叫她囡囡,妈妈叫她囡囡,两个人过世以后就再也没人叫过她囡囡了。
南玉忍不住看向钟灵焰,用眼神询问他这种情况该怎么处理。
钟灵焰漫不经心地看了南玉一眼,那眼神分明在说:“爱咋咋地。”
他转身慢条斯理走下几级台阶,复又回到沙发上,随手拿起旁边一张报纸那么大的超市促销单翻了起来。
南玉只好硬着头皮假装很游刃有余的样子。
她朝镜子里的人点点头。
“囡囡。”
沅沅妈妈紧紧搂着自己的孩子,听到镜子里的声音,单薄的身体轻轻瑟缩了一下。
那声音温柔,亲切,听着为何那么熟悉,仿佛来自少女时代的一声遥远问候,让她一瞬间有种想哭的冲动。
她紧张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好一会儿才听到自己的声音,“你……是谁?”
她鼓足勇气和镜子里的人彼此久久凝望,就这样看着看着,她恍然觉得镜子里的人好像是自己,好像又不是自己。
那个人憔悴,忧郁,苍白,像朵被榨干了颜色的花,也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行尸走肉。
“我是你啊。”
镜子里的女人面无表情看着她,随手把一缕落在脸颊上的头发别到耳后。
女人全身不知不觉绷紧了,孩子被她箍得有些喘不上气,小胳膊紧紧搂着她的脖子,哇哇的哭了起来。
可她好像全然没有听到似的,只一动不动盯着镜子里的自己。
镜子里的这个人她太熟悉了,那张毫无表情的脸,每个晨间出门上班前,每个晚上下班回家后,她站在镜子前看到的就是这张面孔。
晨光明媚,斜阳温柔,她脑子空空,好像有什么遗落在了千里之外。
陪孩子搭积木的时候,陪她画画的时候,给她讲故事的时候,喂她吃水果的时候,听她咿咿呀呀讲个不停的时候,收拾她那些怎么也整理不完的玩具的时候,发烧的夜里每隔一小时给她量一次体温的时候,电话讲到一半被她扯着稚嫩的小嗓子理直气壮打断的时候,坐在马桶上才刷两眼手机就听到外面叫妈妈的时候……
她对她温柔的笑,眨着眼睛笑,学她调皮的笑,假装生气的笑……
可偶尔抬头看向镜子的时候,笑容就会从她脸上瞬间蒸发,无论前一秒笑得怎样真切,她只能看到自己空旷似黑洞的脸。
为什么一家人都在帮她,她却仍然好像独自一人在跋涉在沙漠里,孤助无援呢?
“囡囡,你知道自己快要窒息死了吗?”
镜子里的女人轻声问她。
她茫然的摇着头,可眼泪却不知不觉像断了线的珠子,一串串滚落下来。
她怎么可以觉得窒息呢,怎么可以觉得无聊呢,怎么可以觉得被困在了什么地方,四面八方找不到出路呢?
所有人都说孩子是上天赐给她的宝贝,她理应觉得珍贵。
可没有人告诉她,珍贵的东西也很贵啊。
贵到她要打断双腿,剪断翅膀,戳瞎眼睛作为交换,还要变成一座风吹雨打都不倒的房子,把她的宝贝藏在里面呵护。
没有人告诉她这样珍贵的宝贝需要拿什么来换,他们只说反正早晚都得生一个,趁年轻生完就没事了,只说趁我们身体还硬朗,早点生下来我们帮你带。
他们只说一个女人如果没有孩子,生命就算不上完整。
可她现在的生命完整吗?为什么她每天都过得那么满,心却越来越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