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崇岳是被热醒的,屋里的炉子烧得正旺,添炭的小仆人已经睡着了,走廊上站着一排卫兵。军医坐在门外的沙发上小睡,管家守着一楼,何副官还没回来。整座张公馆都安安静静的,只有座钟的滴答声。
张崇岳腿疼的厉害,麻药的药效已经过了。他艰难的挪了一下身子,忽然左手碰到一片柔软。
张崇岳侧过头去,发现是傅云琛正趴在他的床边。张崇岳停下了动作,他远远地端详着傅云琛安详的侧脸,傅云琛双眸紧闭,神色乖巧,像一只依偎在他身边的小动物。张崇岳脑子里闪现了晕倒前的诸多场景,傅云琛背着他跑,两人一起沉到海里,傅云琛还帮他渡气。张崇岳心头顿觉欣慰欣喜。他抬起手,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傅云琛的头顶。
傅云琛睡得很浅,张崇岳一碰他,他就醒了。傅云琛猛地抬起头来,晃了晃神,轻声道,“你醒啦。”
忽然,一团黑东西从傅云琛的怀里跳了出来。
张崇岳咦了一声,那毛团子正是黑猫小虎。果然,只要傅云琛来了,这小畜生就会跑来。
张崇岳哑声说道,“热死了。”他因为受了风寒,嗓子也哑了。这会病得像个闺阁小姐。
傅云琛不知道怎么处理,便去叫医生。
医生一进来,就跟进来了一大群人,什么排长,连长,士官,通讯处,秘书,护卫队长……傅云琛被挤到最后面。大家神情疲倦,却都忧心忡忡,叽里呱啦的说了一堆,趁机大表忠心。
张崇岳厌烦道,“你们要吵死我啊?行了行了,我又死不了,都哭什么丧。”他声音不大,但威慑力十足。
军医道,“大家都出去吧,将军没有大碍,需要休息。”
一屋子人这才依次离开,傅云琛也不知是去是留,却听张崇岳叫他,“云琛,你扶我坐起来。”
傅云琛便依言过去扶他,用枕头靠着他的后背,让他坐得舒服一些。
医生刚量完体温,道,“还没退烧,再吃一颗退烧药吧。”
张崇岳皱眉道,“我这腿怎么回事?”
医生解释道,“将军放心,子弹没有伤到骨头和筋脉,休息一段时间等伤口长好就行。不过伤口有些感染,注意不能碰水。”
接着,傅云琛一直沉默地给张崇岳喂药,协助医生帮张崇岳换伤药。他一句话都没说,始终眼神闪烁没敢正视张崇岳。
“医生,给我打一针止痛针吧。这会疼得厉害。”
军医为难道,“将军,止痛针不够了。您之前带来的那些,有一些都被额外用掉了。我已经托人向德国人买了,过两天就会送到。将军您稍微忍一下,止痛药也不宜多吃。”他说着瞟了一眼傅云琛,那些张崇岳私人的止痛针,都为了给傅云琛治伤而用掉了。
张崇岳咬了咬牙关,“算了,你走吧。”
不相干的人员都走完了,傅云琛还是愁容满面。张崇岳招了招手让他过来。
“怎么?我醒了你不高兴?”
傅云琛不悦道,“别瞎说。”
张崇岳苦笑了一下,“我都快疼死了,你快笑一笑,让我也高兴高兴。”
傅云琛心里沉甸甸的,他说,“我笑不出来。”
张崇岳得寸进尺道,“那你亲我一下?我昨晚还做了个梦,就记得我在水里,游啊游啊,喘不上来气,这时候有人靠过来,用他的嘴唇碰了碰我的嘴唇,那感觉又软又凉。是不是你?你是不是守了我一晚上?”
傅云琛见他一清醒就没了正行,只觉昨晚的忐忑难安都喂了狗。
这时,小丫头跑上来问,“管家大爷问,将军要不要用饭?”
张崇岳摸了摸肚子,吩咐道,“做碗馄饨上来。”
小丫头笑道,“傅先生真是料事如神呢。”
张崇岳问,“怎么?”
小丫头回答,“昨天晚上傅先生就让我擀饺子皮,说今天将军醒了要吃的。”
傅云琛轻咳两声,打开窗户一条缝,说,“透透气吧。”
张崇岳偷偷瞥了一眼傅云琛,又对着小丫头赞许道,“算你机灵。”
于是,张崇岳便舒舒服服地躺在床上,等着傅云琛喂饭。这一回,傅云琛可是无微不至,先吹一吹再递到张崇岳唇边。
“烫不烫?”
“烫,你再吹吹。”
傅云琛倒是没脾气,当真乖乖听话的又吹了吹。
张崇岳被人伺候得舒坦,心里也没多想绑架案的蹊跷。所谓沉迷温柔乡,不思进取,大约说的就是现在。
可是,这暂时的平静,立刻被打破了。
何副官一脸严肃的匆匆赶回来了。
“将军。”
傅云琛见到何副官,萦绕在心头的纠结又涌了上来。
“我们审了一晚上,松井一郎什么都没说。日本大使馆的大使已经到了市政府,他们要求将松井一郎交由日本使馆审问。”
傅云琛怒道,“荒谬!把他送到日本使馆,不等于说他无罪吗?”
何副官为难道,“现在中日关系紧张,郭督理不会为了个别案子挑起两国矛盾。这事棘手啊。”
张崇岳摆了摆手,“设身处地,如果我是他,我也会考量甚多。”
何副官说道,“将军您放心,总理办公室那边回电说,会干涉此事,要查个水落石出。谋害政府官员是死罪,岂容他们纵容!”
何副官又道,“市政那边请傅先生过去一趟。”
傅云琛一愣,问道,“他们是不是要问话?”
何副官点头答道,“因为松井一郎以绑架傅先生为由设计陷阱。郭督理想询问具体情况,事发当天,傅先生在哪里。”
傅云琛沉默不语,郭昊天请他去,是要跟他摊牌了。
张崇岳见傅云琛脸色铁青,心里隐隐有了计较。其实傅云琛是个藏不住事儿的人,论心机城府,张崇岳这种老狐狸一眼便能看出来傅云琛心里有事。
傅云琛装的若无其事,开口道,“我去一趟吧。”
张崇岳道,“你去吧。我这会没事。”
张崇岳倒不是怀疑傅云琛和松井一郎有勾结,他是担心傅云琛又钻牛角尖,把什么事都揽在自己身上了。
陵城,督理办公室。
郭昊天一夜没睡,他阴沉的眼神像一个鬼魅。
傅云琛走进办公室,见到的就是这样一个‘鬼魅’。他第一次来郭昊天的办公室,竟然是在这种情况下。
“你昨晚都留在张公馆吗?”郭昊天没有起身,他的声音听起来毫无波动。
傅云琛毫不避讳道,“是的。”
“我怎么不知道你跟张参谋的关系竟然这么亲密?”
傅云琛冷冷道,“督理不是来问我话的吗?为什么都在问不相干的事?”
郭昊天站起来,慢慢踱步到傅云琛面前,他环绕着傅云琛,审慎道,“我正在问你话。你得回答我的问题。”
傅云琛直言道,“因为我和张参谋是过命的交情。”
郭昊天讽刺道,“怪不得都往我这走动了,原来是攀上了高枝。”
傅云琛瞪了他一眼,“你知不知道你现在像谁?就像你的父亲!”
郭昊天不以为然,“你也说了,他是我的父亲,儿子像父亲有什么不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