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沪城的夏天较往年更为凉爽,几场大雨冲刷了沪城的血腥气。八月的夜晚,海风阵阵,更是舒沁。
傅云琛最近觉得公馆周围太安静了,但窗外的世界没有什么变化,茶馆依旧营业,摊贩也照常出摊。来来往往的路人比以前瞧着少许多。不过这些都没任何异常。
军医隔三差五会登门来复查,楼下还住着一个小护工专门帮傅云琛换药,连厨师都换成了张崇岳家的。
鸿意楼的小李经理偶尔会来汇报一下业绩,兴许是受了暴动的影响,富人们都不敢轻易出门消遣,鸿意楼生意淡了不少。倒是一些地下赌庄又隐隐冒头。
傅云琛想管也管不了,伤势不允许他外出,于是只能草率地吩咐几句。
“傅先生,您现在安心调养,鸿意楼的事,您不要操心。”
说来容易,傅云琛却没法真的“安心调养”。卧室里摆着一台张崇岳的留声机,放着几张京剧碟,还有音音的歌曲。
傅云琛对音音的容貌已经记不清了,匆匆两面,只记得是个优雅又精致的姑娘。音音的歌声俏皮动听,江南小调唱得婉转悠扬,傅云琛无聊时会放曲儿解闷。
“春风吹面薄于纱,春人装束淡于画。
游春人在画中行,万花飞舞春人下。
梨花淡白菜花黄,柳花委地荠花香。
莺啼陌上人归去,花外疏钟送夕阳。
”
傅云琛靠在窗边,楼下的香烟摊一天都没有生意,偶尔有人来问价,之后也不会真的买。前几日刮风下雨,那香烟摊依旧支着,风雨无阻,摊子一直摆到深夜。
傅云琛轻轻敲着拍子,从他的公馆向外望去视野并不宽广。暴动之后,连鸿意楼生意都倍受影响,可见大部分人都是谨慎外出。这种时候还有摊贩在外面摆摊到夜里,实在诡异。
不多一会,日近黄昏,张崇岳的车开回来了。
张崇岳成了沪城的新督办,烂摊子一堆。郭昊天在职期间,诸事不管,市政官员也大多混薪水,等到张崇岳上台,这些人立刻捡起本职工作,显得勤政爱民起来。因为暴动而损坏的建筑设施修缮,军队建设进展,资金批复等等,零零总总文件堆积如山。
张崇岳进门就喊热。管家递上一杯凉茶,张崇岳解开领口,十分烦躁。这屋子不够通风,不如张公馆凉爽,张崇岳曾一度热得睡不着。好在这段日子,太阳不如先前毒辣,晚上一旦刮起海风便舒适许多。
楼上飘来音音的春游调,张崇岳听着轻快的曲调,便将诸事都抛到脑后,洗了把脸之后便上楼去了。
傅云琛背对房门而坐,张崇岳进了门,他没有起身迎接。张崇岳走到傅云琛身后,伸手抬起他的下巴,俯身就在他脸上亲了一口。
张崇岳第一次这么做的时候,傅云琛会惊得浑身一僵,而今已经习以为常,淡淡道,“刚刚小李经理来了。最近的流水淡了。”
张崇岳不以为然,“造反平定不久,总得给百姓一些缓冲时间去相信沪城已经安全了。”
傅云琛反问道,“安全了?也是,怪不得这些小摊贩能摆到晚上。”
张崇岳瞟了一眼窗外,很快明白了傅云琛的意思,他心里骂了句一群蠢货。
傅云琛起身关掉了留声机,说道,“买下这条街,花不少钱吧?”
张崇岳自鸣得意设下的小圈套,不出半个月就被傅云琛识破了,早知这么瞒不住他,就不必花冤枉钱了。
“我也是想让你安静修养。”张崇岳厚着脸皮道,“花多少钱都行。”
“别从鸿意楼的账面上出就行了。”傅云琛冷淡道,“本来也剩不下多少,还要大手大脚……”他话音未落,张崇岳一把将他扯过来,搂紧他的腰。
张崇岳认真道,“云琛,我是很在乎你,所以才这么做。我绝对没有要蒙骗你的意思,我以后也不会再骗你。”
傅云琛不解道,“骗我什么?”
“沪城已经变了,人心也变了。”张崇岳话里有话,“你不需要知道这些,等你伤好了,咱们回北京去。”
傅云琛无所谓地摇摇头,“没有永恒不变的人心。我从不在乎外人的言论。”
张崇岳贴着他的额头道,“你在乎我就够了。”
傅云琛心想,我若不在乎你,那我背后的枪伤是什么。可是在乎你,付出的代价太大了。如果不是张崇岳,郭长林或许还活着,郭昊天还是个无忧无虑少爷……他自己……或许已经成家了,过着另一番生活。傅云琛缥缈地回想着过去,他不喜欢那样的过去。除了儿时和郭氏兄妹的一点回忆,其实没什么值得缅怀的。可是,即使回忆不尽美好,但毕竟是生活了十五年的地方,一夜之间,他曾在乎的一切都轰然崩塌。要放下,谈何容易。
“你现在怎么如此婆妈……”傅云琛口气有些不耐烦,他扭开头,故意别开话题。张崇岳是把傅云琛从郭家的泥沼里挖了出来,可同时又把他丢进了自己的蜜罐里。
张崇岳知道傅云琛沉默寡言,经不起挑弄,常常接不上情话,反应真实可爱。与其说多,还不如做多。张崇岳手掌温热,他轻轻揉了揉傅云琛的后腰,轻微的试探他的敏感处。傅云琛耳廓红了一圈,夕阳余晖恰好落在他的侧脸,那耳廓几近透明得泛着红光。
在张崇岳眼中,傅云琛是个很漂亮的人。那绝非是女性向的审美,傅云琛除了五官偏清秀外,从头到脚都是铮铮铁骨的好男儿风采。初识傅云琛时,张崇岳想不到这具看起清瘦的躯体里蕴藏着让他惊奇的力量,这力量吸引他频频在意,更不消说傅云琛就是他苦寻数年的恩人了。
傅云琛在张崇岳的抚摸下有些呼吸急促,他身体有些发软,已经依偎在张崇岳的胸口。他不喜欢这种姿势,伸手挣了一下。
张崇岳用嘴唇在他耳垂处蹭了蹭,叹息道,“我真想要你,不过现在不行。”他还没那么禽兽,傅云琛现下哪经得起折腾。
果不其然,傅云琛瞪了他一眼,这一眼也确实有趣。让张崇岳想起了以前和傅云琛初相识的时光。那头被自己称作孤狼的男人,已经彻底转变,将他放在了心中。
两人从争锋相对到心意相通,傅云琛身体里甚至流淌着一小部分张崇岳的血。遭此劫难,他们却成了生命的共同体。千帆过尽,沧海桑田,他和傅云琛都陷入了缠绵的沼泽,彼此都不能自拔。
张崇岳玩魔术似的从裤子口袋里摸出一个小玩意。他抓住傅云琛的左手。那只胳膊受过伤,还未痊愈。张崇岳没有用力,他将那只软绵绵的手臂抬起来,挑了无名指,将手心里的小玩意套了上去。
是一枚金戒指。
傅云琛一愣,他困惑地看着无名指上的金环。
张崇岳露出自己的左手,一模一样金环也套在他的无名指上。
傅云琛蹙眉,他自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他陡然严肃道,“这东西,有点碍事。”
张崇岳从没见过这么不懂浪漫的人,他对着傅云琛左手上的金环亲了一口,“碍事也要戴。干什么都不能摘。”
张崇岳的霸王条款总是无理的。
傅云琛反唇相讥,“是从那四百两黄金里挑得两块金条打的么?”
张崇岳不悦道,“云琛,你再这样,我可顾不得做君子,而要做小人了。”
傅云琛轻轻一笑。
好久了,郭昊天“死”后,傅云琛第一次笑。这一笑,分外珍贵。
“你本就是个小人。”
张崇岳心中一叹,是啊,我本就是个小人,任何卑劣手段你都见识过,如此这般你还愿不顾生死,为我舍命。我张崇岳岂能辜负。
张崇岳握住傅云琛的左手,两手十指交缠,彼此的戒指摩挲着对方的手指,那陌生的金属物烫得傅云琛心头一颤。劫后余生的平静让他恍然若梦。张崇岳的戒指太重了。
而后两人一起用饭,这一晚过得甚是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