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康成不是没做过苦力活。
当初林悦莹生出第二个女儿之后,黄康成备受打?击,刚刚有点起色的生意也黄了。但?人要吃饭,就需要花钱。于是他不得不爬起来另找工作,赚钱糊口。
彼时他刚刚辞去公务,做生意也失败了,连借钱都没处借。
万般无奈之下,他放弃了所有豪情壮志,只求一份可以养活自己的工作。
他当时也想过,如果自己迟迟找不到赚钱多的工作,就和林悦莹离婚,不让她和那两个小丫头片子拖累自己。
他觉得自己很难。
正经的工作,没有人愿意要他。
万般无奈之下,也只有做体力活、出卖劳动力这一条道路了。
自己辛辛苦苦卖劳力挣来的血汗钱,还要供养三个在家里游手好闲、好吃懒做的女人,不是太亏了吗?
在被老乡邀请去开?长途汽车之前,黄康成也做过几份短期的体力活。
帮人装货、卸货,火车站扛大包,工地拌水泥之类的工作,他都做过几次。
但?他没有长期做过这种工作。
一是没过多久他就被老乡叫去开?货车了,二是重体力劳动很伤身,长时间做下去的话,对身体不好。
黄康成那时候做了几天体力活之后,感觉自己的身体素质明显地下降了。
每天忙到晚上九点以后才能回家,腰疼腿疼,骨头好像变脆了,一碰嘎吱嘎吱响。
黄康成清楚得很,再这样下去,他不仅赚不到什么钱,还会把?自己的健康都搭进去,落下一身的后遗症。
他又没有儿子,这样用自己的健康赚钱,太吃亏。
赚了钱,留给谁去?
要是林悦莹给他生了个儿子,他二话不说,刀山火海也都愿意去。
毕竟,那可是儿子啊!
但?林悦莹给他生了两个女儿。
那就一切免谈了。
两个女儿,不值得他这样拼命。
于是,当老乡来邀请他一起去开?长途货车的时候,他二话没说就答应了。
长途货车司机固然不是一个轻松的职业,但?比起那些纯体力劳动来,对身体的消耗还是更小的。
没想到,十几年后,他又不得不开?始做体力劳动了。
每次搬起沉重的货箱,他都会在心里狠狠地唾上一口:“晦气!都是林悦莹那个臭老娘们儿给老子妨的!”
失去了稳定的工作,要去一个全然陌生的城市做体力活谋生这种事情,如果怪罪到妻子的头上,会显得十分怪异。
毕竟,和他合伙跑长途的人是老吴,要让他顶罪的人也是老吴。他为了逃避顶罪而跑到洛城,途中还丢了钱包,也都是自己的选择、自己的过失。
完完全全,都没有林悦莹的一丝责任。
但?黄康成却自有一番道理。
他觉得,若不是林悦莹二胎给他生了个女儿,冲撞了他的生意,他现在老早就是腰缠万贯的大老板了!有钱什么样的女人没有?还用得着在林悦莹这棵树上吊死?
又或者,如果林悦莹一胎生的就是个大儿子,他又怎么需要辞去稳定体面的公职,下海经商,超生二胎呢?
说来说去,都是林悦莹这个不下蛋的母鸡,和那两个小丫头片子的错。
黄康成想。
他前途无量的人生,都被这三个女人给毁了。
灾星!女人都是灾星!
对女人啊,真不能太过用心、太过倾注感情。
他就是对林悦莹太用心了,这才被她牵着鼻子走!这才被她害了!
对女人,就用她们生孩子就好了。
其他的事情,一概都不需要考虑。
这么想着,他又扛起一个大箱子。
箱子很沉重,他搬起来的时候,听见自己的腰上“嘎嘣”一声,接着传来剧烈的疼痛。
黄康成痛呼着把?箱子砸到一边,捂住自己的腰。
把?腰闪了。
黄康成心里暗暗叫苦。
他已经不是十几年前那个年轻人了。四十岁的人,身体大不如从前。
十几年前,他闪了腰的话,去按摩馆找师傅按一按,第二天就能生龙活虎。
而现在,他闪了腰,恐怕要躺着静养十天半个月后才能下床活动,活动的时候还不能干重活。
这可怎么办才好!
他现在没有证件,没有存款,在洛城人生地不熟的,找到这一份出卖苦力的工作,可是花费了好大的功夫。
老板看他举目无依的,没有什么背景,就知道他好欺负。
别人的工资日结,每天有一百元钱。他的工资月结,每天六十。
都是包吃包住,别人的床铺就比他的干净,他的床铺就在厕所边上。别人的盒饭里有肉有菜,他的盒饭里只有半荤。
以黄康成的脾气,如果这是在自己家乡那边,他早就撂挑子不干,顺便叫上几个兄弟给老板点颜色看看?了。
可谁让这里不是他的家乡,而是千里之外的洛城呢?
谁让他在这里举目无亲,连一个说话的朋友都没有呢?
如果是平常人,被老板这样欺凌,不说私下里报复,起码会去警察局走一趟。
但?黄康成又不能去警察局。
他没有证件,等于是黑户。
而且,他不能去警察局——老吴还要把?他抓去顶罪呢,他去警局,不是自投罗网?
看?来看去,几条道路居然都被堵死了。
他只能困在这个被欺凌的处境中,走投无路。
虽然干了十几天的苦力活,可他到现在,连一分钱都没拿到。
工资是月结的,老板说还没到月底呢。
好在老板还最后残留了一点良心,给他提供了吃住。
住在二十人间的集体宿舍里,吃着只有半荤的盒饭,黄康成觉得日子也不是没有盼头。
等他拿到了第一个月的工资,有了底气和资本,一定要离开这里,找一个更好的工作!
可没想到,就在工作了半个月的时候,居然发生了这种事。
他的腰闪了,短时间内都不能继续工作。
黄康成急了。
要知道,他们老板可不是什么正人君子。
黄康成受伤了,不能继续工作,他是不会让他继续住在宿舍里的,更别提给他提供吃喝。
能干活就干,不能干活就滚蛋!
这是老板的座右铭。
而且,不能继续工作的话,老板也未必会将他之前的工资结算给他。
还是那句话——老板不是正人君子,而他自己又那么好欺负。
黄康成又急又怕,心想,拿不到钱,不能留下,那我这十几天不是白给人家干活了吗!
听到货箱落地的巨响,旁边叼着烟头监工的老板大踏步走了过来:“怎么了怎么了?”
一看?见地上的货箱,老板急了:“你是怎么办事的?怎么能把货给扔在地上呢?”
黄康成低声下气地说:“对不住对不住,我手滑了,这就搬上去。”
他不能被老板发现受伤的事情,他不能失去这份工作。
就算带着伤,他也必须一直工作下去。
老板却不饶他:“你怎么回事?手滑?怎么别人的手不滑就你的手滑?你是不是不想干了?我告诉你黄康成,当初可是你求爷爷告奶奶求到我面前,我才给你的这个机会,你别给脸不要脸啊!能干就干,不能干就滚!”
黄康成陪笑:“是是,我下回一定注意。”
“还敢有下回?”
老板吹胡子瞪眼:“你还敢有下回?我告诉你,你要是还敢有下回,你这个人就——”
“怎么了这是?”
一个响亮的女声传来:“怎么吵吵嚷嚷的?小李,我的货搬完了吗?这边赶着发车送去店里呢!”
从货车后头转出一个精神抖擞的女人来。四十来岁年纪,头发染成棕色,烫成细碎的小卷,披散在脸颊两侧。
原本凶神恶煞的老板忽然变了脸色,脸上笑出一朵菊花来,对着女人点头哈腰:“欸,陈姐好!没什么事,手底下的人毛毛躁躁的,没拿住货。”
陈姐抬高了声音:“小李,你手下人怎么回事?我这可都是值钱的货,要发到店里卖大价钱的,还没上车呢你就给我摔了,我连个开门红都没有,你还叫我怎么做生意?”
老板继续陪笑:“对不住对不住,陈姐,是手底下的人不小心,我回去就骂他。”
“下次可小心着点儿!我这可都是值钱的货……”
看?着眼前的男人和女人一个叉腰训斥一个鞠躬赔罪,黄康成的心里,无比的复杂。
眼前的男人是刚才辱骂自己的人,一直以来,对待自己也十分苛刻。
自己应该是恨他的。
而眼前的这个女人,和自己并无交集。
看?见一向对自己不好的老板被人骂到鞠躬赔罪,按理来说,是一件很痛快的事。
但?黄康成却觉得,自己高?兴不起来。
看?见老板被骂,他不觉得爽快,而是——觉得十二分的憋屈。
甚至比这些天来自己被老板辱骂苛待的时候更憋屈。
他看?着这个躺着卷发、精神抖擞的女人,心想,你不过就是个女人罢了。
你凭什么骂男人?
男人也是你能骂的吗?
这一刻,他无比的同情、怜悯这个一直以来都在剥削自己的老板。
他为他的委屈而委屈,为他的难过而难过。
他恶狠狠地瞪着那个女人,心想,贱/人,你去死吧!
像你这样的女人都死干净了,世界就太平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身边忽然安静了下来。
女人的骂声停止了。
她皱着眉头,指着黄康成说:“你在用什么眼神看?我?”
老板也一脸担心地转过头来。
那一刻,看?着老板担忧的脸庞,黄康成忽然从心底升起了一股从未有过的责任感。
即使是和林悦莹结婚,初为人夫,黄云杉出生,初为人父的时候,他都没有感受到过这种程度的责任感。
就仿佛,他再也不是从前那个简简单单的黄康成,而是被赋予了一种新的身份,一种新的、充满着责任的人生。
黄康成豪情万丈、热血澎湃地想,这种身份,这种责任,叫做——男人!
他终于领悟了身为男人的最终也是最重要的责任。
我们男人,生来就是要互相守护的啊!
他带着保护欲和责任感,深深地看了老板一眼,把?老板看得一个哆嗦。
放心吧,这个女人这样对你,我来替你报复她!
黄康成迅速地抓起手边最近的一件东西,对着女人的头砸了过去:“臭娘们儿!”
“去死吧!”
一阵兵荒马乱之后,老板终于脱力般地坐在了一边的石凳上。
“妈的,今天真晦气!”
他喃喃自语。
“遇见了个不要命的疯子!”
“连陈姐都敢打!”
陈姐是谁,那是本地批发市场的龙头老大啊!
批发市场是很赚钱的,几栋大楼规模的批发市场,每天的流水能够破亿。
巨大的流水意味着巨大的利润。
能在这种有着巨大的利润的地方站稳脚跟,甚至成为龙头老大的人,有哪个是善茬?
老板已经自觉自己是个人物了,手底下几个车队,上百号人,每天上万块钱地赚,黑白两道都有人脉,能说得上话。
饶是如此,他也不敢在陈姐面前抖擞。
每次给陈姐运货,他都赔上十二分的小心,生怕陈姐一个不高?兴,自己就没有好果子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