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宋太太刚睡着?,迷迷糊糊地便觉得有些凉飕飕的,以为是?窗户没有关好,喊了几声?不见丫鬟来,便自己披着?衣裳起来。
窸窸窣窣地摸了半天,没摸着?灯线盒的开关,只能坐在床边弯腰凭着?感觉找鞋子,刚穿好要起身?,忽然不知?道哪里卷来一阵阴风,然后一个声?音传进耳朵里,“妈?妈,我回来了。”
宋太太吓了一跳,虽然快二十年没听到这?声?音了,但她肯定不会听错,是?那自甘下贱的死丫头回来了。
她又气又心疼,下意识就回了一句,“你死在外头就好了,还?来做甚?嫌宋家的脸面还?没被你们丢完么??”
她这?一骂,也忘记要去关窗户了,就这?样坐在床边。
然这?才骂完,就见着?宋慈慈来了,穿着?离家那天的新裙子。
那是?一套十几年前很流行的洋裙,孩子她爸从大不列颠来的商人手里买的,听说当时北平没有几套呢!
所以宋太太记得很清楚,尤其是?想到这?死丫头打扮得漂漂亮亮跟野男人私奔,就有些急气攻心,口?不择言,“你怎么?还?有脸回来?那野男人呢?”
宋慈慈听到这?话,忍不住失声?痛哭,原本她曾经是?阳光坚强的,可是?听到亲生?母亲这?些像是?刀子一般的话,便无比难受。
听说正是?自己失踪后,原本就十分严厉的妈妈就变成了这?样,所以她无法?想象,两个妹妹这?么?多?年是?怎么?在妈妈这?些恶毒的言语下活下来的。
她一边哭,一边朝宋太太走去,“妈,我没有,我是?被于慧慧骗了,她说要借我衣裳拍照,我才带着?衣服出门的。”
原本要继续破口?大骂的宋太太听得她提起于慧慧,一下想起这?两几天闹得满城风雨的牛主?任夫人,一下愣住了。
宋慈慈也继续说道:“妈妈,我被她跟人合伙害死了,尸骨就在九拐胡同旁的土地庙里。”
这?话让宋太太大惊失色,一面摇着?头,“不,你不是?我女儿,我女儿跟人跑了,你不是?她。”她宁愿承认女儿跟人跑了,丢尽了脸面,她也不愿意承认,这?个女儿死了。
宋慈慈看着?如?今也是?苍老迟暮的母亲,心里说不出的痛苦,可是?外面的鸡鸣声?提醒着?她,该走了。
所以只得‘噗通’一声?跪在宋太太的面前,“妈,您要好好保重,妹妹们没有什么?错,千错万错都是?我不该轻信朋友,我走后你们要和和睦睦的,莫要再怨三妹和四妹了。”
说着?,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
这?时一阵阴风又卷了进来,吹得帐子也飞起来,将宋太太的视线挡了去。
等她连忙拉开帐子,跪在跟前的女儿已经没了身?影。
她开始有些慌了,这?会儿也适应了黑暗,连忙开门出去找,一边找一边喊,“慈慈,慈慈,宋慈慈,你给我出来!”
她正要冲出门去,忽然发现自己被人按住了肩膀,猛地一睁眼,发现屋子里亮堂堂的,开着?电灯。
丫鬟在床前守着?,双手正按在她的肩膀上,见她醒来松了口?气,“太太做噩梦了么??”
“梦?”宋太太只觉得浑身?全是?冷汗,脑子里不断地回想起宋慈慈的磕头告别的情景,“什么?时间了?”
“快四点了。”丫鬟扭头看了看墙上挂着?的西洋钟,“方才奴婢听着?您喊,进来发现您竟然避闭着?眼睛要起身?,吓着?奴婢了,赶紧将您摇醒。”说着?,见宋太太似乎没什么?事情了,就去给她倒水。
可宋太太喝了水,怎么?也睡不着?了,那个梦一直回荡在脑子里,好不容易熬到了天亮,立即把宋德仁喊来,“收拾一下,我要去九拐胡同旁边的土地庙。”
宋德仁不知?道宋太太昨晚梦见了宋慈慈,以为她是?要去拜佛,“去那里做什么??八国军进北平的时候,给炸没了,如?今就剩下半个土地爷在那放着?,一直荒废着?呢。去大永安禅寺吧,听说又给修起来了,这?季节香山的风景正好,满山的红叶,妈去了也能四处转转。”
宋太太哪里有那闲情雅致,她虽不相信梦里宋慈慈所说的一切,可是?快天亮的时候她想起来,曾经宋慈慈跟于慧慧是?同学,好几次还?想将那个大方脸的于慧慧请家里来,自己看着?不舒服,不让她领回来。
所以想来想去,还?是?去看一眼,不然是?不能安心的。
宋德仁只觉得今天宋太太莫名其妙,但也不敢违背她的意思,毕竟还?等着?她死了后,从她手里拿到遗产呢。
于是?便找了车来,吃过早饭就带她去。
五柳斋里,宋慈慈这?一次托梦,又耗了不少精力,如?今虚弱不已,宋雁西将她继续养在扇子里。
想着?等她的尸骨挖出来后,就送她走。
但宋雁西不确定,这?梦到底有没有用,说实话她对这?个妈妈是?不太了解的。
所以天亮后,就一直等消息。
终于,快晌午的时候宋家来人了,见了宋雁西如?寻得了主?心骨一样,“四小姐,出大事了。”
宋玉芝听说宋家那边来人,以为是?宋太太怎样了,急急忙忙赶来。
正好听到那下人哭道:“咱太太昨晚做梦,梦见了二小姐,说十几年前被牛夫人害,尸骨在大拐子胡同旁那荒废了的土地庙里,今儿一早太太就喊了少爷领着?去,果然在地母庙的井里找到了二小姐的尸骨。”
说来也奇怪,死了快二十年,可从枯井里捞出来,像是?才死了半个月的样子,家里的佣人和街坊们都认出来,就是?那个传言给人私奔了的二小姐。
宋玉芝听得这?话,好似晴天霹雳,接受不得这?个事实,当即就昏死了过去,幸好胡小妹和陶陶都在,赶紧将她扶住了。
来人则继续说道:“警察厅的人已经过去了,身?份基本核实,这?会儿正在街上抓于慧慧,四小姐您先?回吧!少爷他什么?都不懂,这?会儿太太还?没醒,家里不能没个主?心骨。”
“好。”宋雁西觉得很奇怪,她明?明?早就知?道二姐死了,二姐的灵魂就在自己这?里,昨晚还?是?自己建议她去冒险托梦的,可是?现在听着?来人说着?二姐尸体被找到,心里却又生?出一种莫名的悲伤,只觉得眼睛有些酸涩不舒服,抬手摸了一下,眼泪已经从眼眶里滚出来了。
来人见了,怕她跟柔弱的三小姐一般昏过去,着?急不已,“四小姐,这?会儿您可不能再倒下啊。”
“我没事,你先?回去,我一会儿就来。”想是?因为掉了眼泪,声?音也有些变得沙哑起来。
来人半信半疑,“那小的先?回去,您可赶紧来。”
那人走了,宋雁西让人将宋玉芝叫醒来,给她喝了些安神的汤,也换了黑色的旗袍,这?才与萧渝澜扶着?宋玉芝上了车,往宋家去。
宋家这?大门口?,已经围满了看热闹的人。
毕竟尸体几十年还?没彻底腐烂,着?实奇怪。二来这?桩命案居然牵扯了当下风头最?盛的于慧慧,所以自然是?引来了四面八方的人围观。
宋雁西他们到的时候,更是?有不少讨人厌的记者围上来,不过都被萧渝澜师徒给拦住了。
宋慈慈的尸体已经找了几个胆大的团头娘子给她清理,还?换了新衣裳,如?今躺在原本宋太太给自己准备的棺里。
四下铺满了她活着?时最?爱的郁金香,棺材就置放在家里的偏厅里,灵堂还?没搭建起来,好在她棺材后方已经点上了三根蜡烛,前面有个年纪大的聋哑婆子在烧纸。
各路管事都在这?里等着?主?人家的安排。
身?体孱弱的宋玉芝看到的那一瞬,向来柔弱的她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直接挣脱陶陶一个习武之人的搀扶拉扯,朝着?棺材扑了过去,哭得死去活来。
宋太太第一胎得了个儿子,第二胎宋老爷想要个女儿,名字都提前取好了,就叫宋慈慈。
可是?没想到孩子呱呱坠地,却是?两个闺女,一强一弱。
宋玉芝就是?弱的那个,名字还?是?祖父后面取的,从前都叫她三妹来着?。
她身?体弱,所以没有像是?宋慈慈那样出门读书,也是?当时家里最?小的孩子,得了哥哥和姐姐们全部的宠爱。
母亲一向严厉,宋慈慈这?个其实才比她大了几分钟的姐姐,就承担了母亲所弥补的那一份温柔。
所以可想而?知?,宋慈慈在宋玉芝的心里,占据着?怎样重要的位置。
宋德仁不敢上前,毕竟在井下放了那么?许多?年,即便团头娘子们的手艺再怎么?巧,但瞧着?宋慈慈的尸体还?是?十分恐怖,便叫自己那两个通房上去劝。
可是?她们哪里劝得住?
宋雁西见宋玉芝哭得岔了气,连喊了陶陶强行把人背走,如?何?也不愿意让她在这?里了。
这?也是?宋雁西不敢让宋玉芝看到宋慈慈魂魄的缘故了。
宋雁西自己则擦了眼泪,转头走出偏厅,与门外等着?的几位管事商议丧事。
丧事她不是?头一次介入了,当时章家老太爷去时候,还?是?她这?个年轻的孙媳妇一手操持的呢!
所以如?今也算是?轻车熟路,本来也是?玄门中?人,那各种规矩自然不用人教也晓得。
安排好丧事后,去看过了宋玉芝,听说醒过来一次,又难过得昏死了过去,宋德仁找了大夫来瞧,说是?没事,就是?伤心过度。
这?是?药石没有办法?医治的,如?今也只能多?让两个人陪着?她。
倒是?宋太太那里,有些不大好。
宋雁西问:“怎么?了?”
“你自己去看就晓得了。”宋德仁也不知?道怎么?说。
宋雁西本来也是?打算看了三姐后,去看宋太太的。
到她屋子里的时候,见着?窗户紧闭,窗帘也是?放下来的,屋子里显得昏昏沉沉的,好像想营造出一种这?就是?黑夜,宋慈慈还?回来找她的场面。
宋雁西进去,让人开窗通风,外面的光照进来的时候,她便看到了躺在床上的宋太太。
前些天还?输得油光整齐的乌黑发鬓,如?今已经全白了。
她听到响动,扭头看过来,哭得通红的眼睛和那雪白的发丝,正好成对比。
怔怔地看着?宋雁西,一脸呆滞地说道:“你没见过她,你不知?道我是?多?喜欢她,巴不得她能有你三姐的一半娴静我就知?足了,可是?她一天天上蹿下跳的,像是?只猫儿一样。我就打她,罚她,她就越是?和我对着?干,可是?不晓得我这?心里其实是?舍不得的。”
她一边哭一边说,说得激动了,一把抓住宋雁西的手,“我昨晚梦见她,我叫她死在外头别回来了,你说我怎么?这?样狠心,她心里该是?多?难过的,我……”
她没有再继续说下去,精神终于绷不住,痛声?大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