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寂恍然,原来,是学琵琶的,她手指上那些薄薄的茧子,想来是镇日里拨弄琵琶弦留下的。
沈青葙的目光却突然触到他搭在膝上的手,白纱中单的袖口微微露出来一些,白底子上沾着一抹红,是她口脂的颜色。
凌乱的片段倏忽浮上心头,他握着一窝水,凑在唇边喂她,她低头饮尽,嘴唇挨着他手掌的边缘磨蹭着,含住了他的拇指。
沈青葙低呼一声,捂着脸背过身,眼睛一下子湿了,羞耻得抬不起头。
裴寂后知后觉地看见了袖口上的口脂,想要藏起来,犹豫了一下,到底还是没有藏。
琉璃灯的芯子爆了一下,四周安静的很,间或能听见卫士巡逻走动的声音,裴寂不知第几次回想起白日里与她偎抱痴缠的一幕,耳边忽又听见她低低的声音:“郎君可知道我家人的情形?”
裴寂转头看她,她正仰着脸看他,一滴泪欲滴未滴垂在腮边,让他的心也跟着酸涩起来。
沈青葙迟迟得不到他的回应,强忍着羞耻又开了口:“郎君?”
裴寂转过脸,低声道:“令尊的情形我不清楚,令兄似乎受了伤。”
那夜沈青葙跳出别院后窗时,原是恍惚看见有武侯刺伤了沈白洛,此时得到回答,眼泪立时滑了下来,哽咽着问道:“我哥哥,他要紧吗?”
裴寂收到的消息,是说沈白洛受了重伤,性命垂危,可她这么伤心,裴寂便没有实说,只道:“正在救治。”
崔白在边上听了多时,终于听出竟是沈潜那个出逃的女儿,心绪复杂中递上一方帕子,道:“沈娘子,擦擦泪吧。”
却被裴寂一伸手,拿走了帕子。
他不想她用别人的东西,正要取自己的,她却抬手擦了泪,起身向他福了一福:“郎君,我朝律令,罪不及出嫁女,我已经定了亲,按律来说,沈家一切罪责都与我无关,郎君可否网开一面,放我离开?”
裴寂吃了一惊。
方才她失声痛哭,显见对家人十分挂念,怎么一眨眼间,就变成了这幅态度?
她宁可不顾沈白洛的伤势也要离开,莫非是得知重要的内情,着急要去告诉谁?
她特意提了定亲,莫非,她是想去寻未婚夫婿?
是梦里那个紫衣男人吗?
裴寂迟迟没有回答。
崔白坐在边上,探身去看沈青葙,她穿着宽大的男人袍服,越发显得弱不禁风,她眸子里的哀愁那样浓,让崔白一颗心也不觉酸楚起来,于是轻叹一声,道:“你走吧。”
沈青葙喜出望外,连忙敛衽向他行礼,道:“谢郎君!”
她担心沈白洛,担心到了极点,却又知道,此时回去无非是把自己也陷进去,于沈白洛的伤势毫无帮助,但若是按原计划到长安向韦家求助,说不定还有转机。
毕竟,姑丈韦需在户部主管仓储,京兆韦氏又是世代簪缨的高门,只要韦家肯出头,一定能找出失火案的元凶,洗清沈家的冤屈。
沈青葙向崔白行完一礼,跟着转向裴寂:“两位郎君的恩情,异日定当报答!”
她起身正要离开,裴寂突然抓住了她的衣袖。
“慢着,”他盘膝坐地看她,声音沉沉,“你不能走。”
几乎是一刹那间,他便拿定了主意。他不能让她走,至少,不能让她去找她那个未婚夫婿。
他告诉自己,之所以拦着她,是为了问出她的实话,找出云州仓失火的真相,可他心里也清楚,这理由根本就是自欺欺人。
他是为了什么?裴寂不愿细想。
衣袖被他牢牢抓在手里,沈青葙一颗心沉到了最底,又听裴寂说道:“沈娘子,齐云缙今天吃了亏,必定不会罢休,若是我放你离开,你一个单身女子,只怕凶多吉少。”
齐云缙阴鸷的神色在眼前一闪而过,耳边似乎响起了纱衣在他手中撕裂的声音,沈青葙瑟缩了一下。
齐云缙,霍国公、辅国大将军齐忠道第二子,现任右卫中郎将。齐忠道自圣人在东宫时便跟随效力,多年来恩遇不断,齐云缙是他最看重的儿子,前年齐忠道率军与奚怒皆部作战,齐云缙为先锋,以连珠箭射杀奚怒皆大将,被圣人亲口褒奖,特赐金紫。
但,她之所以知道齐云缙,却是因为他在长安的名声。锦雕二郎,出身豪贵,好色狠辣,家僮触怒他,被他用铁钩穿透胸背挂在树上拷打,三天后才气绝而亡,左补阙乔知之与侍婢碧玉两情相悦,情同夫妻,却被齐云缙抢走碧玉,更罗织罪名,杀死乔知之。
沈青葙想着他在杨四娘家毫不留情的一撕,想着方才在庙外他死死盯着她的目光,一张脸越来越白。
齐云缙,不会放过她。
裴寂抓着她的衣袖,语声低缓:“先跟我去云州,令尊与杨刺史之事,我会尽快查明真相。”
巳初时分,沈青葙跟着裴寂一行,勘合公验,进入云州城。
车帘卷起半边,沈青葙看着熟悉的道路,恍如隔世。
数日之前,她还是不知忧愁的金闺娇女,如今阖家得罪,她独自飘零,几时才能洗清冤屈,救出爷娘和哥哥?
“郎君,”道旁一个女子突然低呼一声,抓住了身边的男子,“前面车子里的,好似是青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