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原本还抱着希望,盼着盗卖储粮一事只是谣传,可如今人证物证俱在,杨万石盗卖官粮是板上钉钉的事实,那么烧毁义仓就很可能是杨万石为了销毁证据而做下的。
两罪俱发,那就绝不是他们能解决的事情了,只怕连太子也没办法转圜。
裴寂看他一眼,沉声道:“有人证有账目,也未必就是事实。”
他虽这么说,却也知道此事棘手,太子虽然对杨万石在云州的行径全不知情,但杨万石到底是太子妃的嫡亲胞兄,此事一旦坐实,太子绝脱不了干系。
圣人近年来独宠惠妃,朝野早有传言说圣人想要废掉太子,另立惠妃的儿子纪王为储君,若是这时候杨万石出了事,惠妃一党必然会以此为契机,攻击太子,动摇储位。
该如何摆脱眼下的困境?
裴寂思忖着,又问道:“失火一事,可查出了内情?”
黄绰的声音越发低了:“沈潜的儿子沈白洛在云州折冲府任职,失火当天奉上官之命带一队府兵往义仓去换防,沈潜则是与仓曹参军胡延庆一同前往义仓清点账目,几人刚到不久,义仓就失火了,胡延庆和两名府兵被当场烧死,十几人烧伤,不过沈潜父子两个都没有受伤。”
裴寂听出了蹊跷。火势既然严重到死伤十数人的程度,为何沈潜与沈白洛都毫发无伤,难道这火生了眼睛,专会避开他们?
“沈潜之妻杨氏,与杨刺史同出扶风杨氏,是以沈潜与杨刺史一向来往亲密。”崔白皱眉说道,“无论失火与杨刺史有没有关系,只要沈潜有问题,外人都会觉得,他是受杨刺史指使。”
裴寂点头道:“不错。”
棘手之处正在于此。盗卖储粮虽然严重,但只要能填补亏空,再加上各方斡旋,总还有转圜的余地,但火烧官仓,致使官吏丧命,却是不可恕的重罪,是以此案的要紧处,不在于盗卖,而在于放火。
裴寂又问道:“你可曾见到沈潜父子?起火时的情形他们怎么说?”
黄绰摇头:“某没有见到他们,周必正把人看得死死的,不准任何人探视,但某听说,沈白洛伤得极重,只怕捱不过这两天。”
裴寂心里一紧,眼前瞬间闪过沈青葙落泪的脸,问道:“能不能救?”
“现在见不到人,什么也办不成。”黄绰苦笑道,“郎君,还有一事,齐云缙今日一早进城,先去见了杨刺史,之后去见沈潜,至今还没出牢房。”
裴寂心下一沉。并没有消息说齐云缙奉旨查案,他带的人也只是健壮家丁,并不是右军府兵,可见的确不是来办公差,可周必正居然放他进去了——要么是畏惧惠妃和霍国公府的势力,不敢得罪,要么就是,周必正根本就是这两方的人。
裴寂站起身来,向崔白说道:“子墨,你拿东宫令牌,先往府衙探监,我有些事要问问沈娘子,随后就到。”
牢房中。
沈潜跪在铺满尖锐碎石的地上,脖子上锁着重枷,枷上又压着几块青石,压得他的脊背弯成了一张弓,两条腿更是疼得像要断折一样,沈潜嘶声说道:“齐云缙,你私刑拷打朝廷命官,没有王法了吗?”
齐云缙萁踞坐在牢房前,轻蔑一笑:“跟某讲王法?沈潜,你头一天知道某么?”
沈潜想到长安城中连皇亲国戚也得避让他父亲三分,口气不觉软了:“齐将军,起火时我被打晕了,什么也没看见……”
“再加两块。”齐云缙打断了他,“你沈家一门老小几十口人,沈潜,你最好想清楚些。”
狱卒立刻往枷上添了两大块青石,沈潜被压得扑倒在地,脸撞在碎石上,鲜血淋漓,可没等他喘口气,狱卒一把拽起他,捡起掉落的青石一块块往枷上摞着,耳边传来齐云缙阴沉的声音:“再给你一炷香的时间,若还是想不清该怎么说,这枷以后就别摘了。”
沈潜眼睛里充了血,脑子里嗡嗡直响,只觉得全身的血都要爆开,喷在这暗无天日的牢房里。模糊的目光触到齐云缙阴鸷的面容,沈潜一阵绝望。
已经六天了,韦家的人没来,东宫的人也没来,就算他被齐云缙弄死在这里,又有谁知道?更何况他还有父母兄弟,还有妻儿老小,他根本算不上太子的亲信,又何必为太子送命?
枷上又压下一块大石,沈潜扑倒在地,断断续续说道:“是,杨万石放,放的火,是他……”
“来人,”齐云缙站起身来,“画押!”
狱卒拖着沈潜签字画押,齐云缙迈步向外走去,一名仆从迎上来,低声回禀道:“郎君,裴中允与崔舍人来了,住在馆驿,那个女娘也跟着。”
很好,都来了。齐云缙微微眯了眼,道:“看紧了,别让那女娘跑了!”
云州驿中。
裴寂转过长廊,走向后房,推开虚掩的门,沈青葙闻声站起,带着点局促叫他:“裴郎君。”
她正在梳头,一手握着梳子,一手握着头发,鸦青色的头发太多太密,从指缝里溜出来,拂在脸颊边。
裴寂眼前闪过一副画面,她浴后娇懒,湿着头发坐在他怀中,他拿着布巾给她擦,一低头时,咬住一丝沾在她唇上的发。
裴寂在恍惚中伸手向她,低声唤道:“青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