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驶进亲仁坊的坊门,沈青葙独自坐在车厢里,听着车外满耳朵的长安乡音,百感交集。
在十二岁跟随阿耶去云州之前,她都是在长安城中度过的,沈氏故土虽然远在吴兴,但自从曾祖进京为官之后,沈家这一支便在长安落户,她生在长安长在长安,在她心里,长安就是她的故乡。
长安城的坊市街巷她都如此熟悉,沈家居住的靖安坊,韦家所在的崇义坊,乃至裴府所在的安邑坊,都是她幼时玩耍行动过的地方,唯独亲仁坊,她从不曾来过,只是没想到,头一次踏进此处,竟是在这种情形下,以这样难堪的身份。
“沈娘子,到了。”郭锻的声音在车窗外响起。
沈青葙从窗户缝里向外看去,是座独门独户的院落,远离坊街,左右两侧都有一大片竹园与相邻的房舍隔开,各不相扰,煞是清幽。
亲仁坊紧挨着安邑坊和东市,距离皇城也不远,如此一来,无论归家还是上朝都很方便,况且这宅子闹中取静,并不会引人注意,沈青葙垂下眼皮,所谓金屋藏娇,大抵正需要这么一处隐蔽又方便的宅子吧,想不到玉裴郎对这些风流手段,竟也如此在行。
车子驶进大门,内里的车道铺着大片的青石,人行的小路则铺着白石,四围一带粉墙,正中的青砖台基上是一座方方正正的正堂,边上种着一株高大的合欢树,此时花已落尽,唯有剪纸般细碎的枝叶映着阳光,在地面投下一大片阴影。
沈青葙转过脸,合上了窗户,从今往后,她就要在这里住下了么?这一住,会是多久?
车子驶过外院,内院的垂花门前两队婢女连忙上前迎接,为首一个干净俏丽的婢女打开车门,含笑向沈青葙行了一礼:“沈娘子,奴是花茵,郎君命奴来服侍娘子。”
另一个捧着巾帕的婢女跟着行礼:“奴是新荷,也是来服侍娘子的。”
沈青葙点头示意,伸出了手,花茵连忙上前扶住,新荷取了小几垫在车下,沈青葙踏着小几慢慢走下车子,穿过垂花门,内里是一座小巧精致的两层内堂,沿着内堂门前的白石小路走去,回廊正中一排五间青瓦绿窗的房舍,婢女打开镂刻着宝相花的大门,花茵恭敬说道:“郎君请娘子就在这屋歇下。”
这屋却是,女主人的正房。沈青葙定睛看了片刻,迈步跨进门槛。
明窗净几,红毡铺地,落地大花觚中插着一支枝叶扶疏的木槿,清雅中透着富贵气象。花茵早命令婢女们抬来热水,又送上换洗的衣服,轻声问道:“娘子可要沐浴更衣?”
沈青葙点点头,在妆台前坐下:“新荷,你来帮我拆了发髻吧。”
濯发浴身,洗去一身的风尘,换上新裁的衣衫,婢女们退下后,屋里安静下来。
沈青葙靠着凭几坐在窗下,微凉的风透进来,吹动未干的长发,她想裴寂分明没让人给她量过身量,可这新裁的衣衫,怎么会这样合身?
他仿佛时时事事都能料到,在他面前,她几乎就是个稚弱的孩童,毫无招架之力。
沈青葙慢慢擦着头发,不由想到,这时候他大约正在面圣吧?当着那位天纵英才的圣人,这件案子,他会怎么说?
大明宫紫宸殿内。
神武皇帝看了眼裴寂,道:“朕听说,你带了个美貌女子回来?”
裴寂躬身站着,并不分辩:“是。”
神武帝眼中透出了几分笑意:“想不到一向不近女色的玉裴郎,居然有这份闲情逸致!”
他话锋一转,带出了几分威压:“朕还听说,那女子是涉案之人?”
“云州长史沈潜的女儿,沈氏十一娘。”裴寂神色不变,从容答道,“沈白洛拒捕伤人时,她就在场。”
“你倒是老实,”神武帝坐在榻上,把玩着玉棋盘上的琉璃棋子,闲闲说道,“既是涉案之人,为何不送交府衙?”
“右卫中郎将齐云缙见过她的容貌,几次下手强夺,”裴寂道,“臣不敢贸然把她送交府衙。”
“哦?”神武帝道,“昨日齐云缙来过,倒是没听他提起过这事。”
“臣对陛下,一向都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裴寂应声道。
那就是说,齐云缙在御前说话不尽不实了?神武帝笑起来,神色中带出了几分调侃:“听说你一路上与那女子同吃同住,怎么,这也是查案所需?”
裴寂低头不语,半晌才道:“佳人在侧,臣不能不动心。”
神武帝笑出了声。
屏风背后,应长乐红唇一撇,俯在惠妃耳朵边上说道:“我还道裴寂跟那些臭男人不一样,原来也是一丘之貉!”
“男人么,有几个不爱美色?”惠妃笑笑地拍了拍她。
“早上在崇仁坊碰见时,倒是没注意队伍里还有这么个女人。”应长乐道,“要是早知道有这么一个人,我就去看一眼,到底是个什么样的美人儿,能迷住玉裴郎。”
惠妃看她一眼,道:“早先你阿耶问你嫁不嫁裴寂,你不是不愿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