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尾处红了一片,裴寂的声音越发喑哑:“青娘,我时常想?着从前的情?形,你的屋子,你留下的东西?,我都不?曾动过,也还经常去那边过夜。”
枕着她枕过的枕头,用着留有她体香的被褥,心口贴着装有她头发的锦囊,就仿佛她还在似的,然而这么多日子过去了,她留下的香气一天比一天淡,裴寂很担心,担心她的气息有一天会彻底消失。
他得让她尽快回来,没有她在身边,不?行。
沈青葙觉得耳朵上都是热辣辣的,他眼尾的红,他声音的哑,没有一样?她不?熟悉,眼前这个道貌岸然的人?心里在想?什么,她再清楚不?过了,他的目光几乎要?剥开她的衣服,一寸寸的,侵i犯着她。
这感?觉,让她难堪又不?安。
沈青葙深吸一口气,抬手想?要?关门,裴寂却眼疾手快,将?琵琶连囊向她怀中一送,低声道:“青娘,我寻到了罗师手抄的一份乐谱,改天给你送过来。”
琵琶沉甸甸的,落入了怀中,沈青葙感?觉到了熟悉的分量,再也舍不?下,手指抚着琵琶囊上的花纹,细细检查着。
耳边听见裴寂的声音:“你连用过的琵琶都舍不?下,竟能?舍下我吗?”
沈青葙抬眼伸手,在他面前,砰一声关上了车门。
内外再次隔绝,幽淡的梨花香气消失了大半,裴寂依旧站在车前没动,车夫犹豫着开口道:“裴县丞?”
裴寂这才走去边上,让出道路。
车子很快越过他,越走越远,渐渐变成?一个轮廓模糊的影子,渐渐地,影子也看?不?见了。
太阳完全落下去了,温度消失了大半,晚风一吹,料峭的春寒。
裴寂心里空落落的,依旧遥望着她消失的方向,默默不?语。
家僮墨砚小声提醒道:“三郎君,天要?黑了,芙蓉园那边还去吗?”
裴寂点点头,拉过他牵着的马,一跃而上,急急向芙蓉园的方向奔去。
今日之宴,应长乐的目的昭然若揭,他得弄清楚席上的情?形,早做筹备。只是,她如今似乎很得应长乐信重,今后该怎么拆解这错综复杂的关系?裴寂一时想?不?清,紧紧蹙着双眉。
沈青葙回到公主府时,天已?经完全暗下来了,婢女夜儿一边摆饭,一边低声说道:“曹娘子今天的情?形有些古怪,娘子留神些。”
沈青葙在府中的住处是位于西?边的盛芳院,这里本来只有曹五贞一个人?住着,她来了以后分走了一半,曹五贞从前对她就有些排斥,如今又不?得不?与?她分享住处,态度越发恶劣起来。
另一个婢女小慈便?道:“平日还只是骄傲着不?搭理人?,今天见了我们就像乌眼鸡似的,脸上都带着气恼,恨不?得一口吞了我们似的,也不?知道又是哪里不?对了。”
沈青葙知道曹五贞为什么着恼,今天应长乐设宴只带了她,却没有带曹五贞,她后来居上,眼看?着压过了曹五贞,曹五贞最是个爱脸面的,怎能?不?觉刺目刺心?
沈青葙点点头,在食案前坐下,道:“只要?她不?过分,你们就当没看?见吧。”
目光却突然停住了,食案上放着一盘八宝蒸糕,又有一罐葵叶肉粥,正是她从前在亲仁坊时爱吃的,尤其那糕,花茵曾经说过,是裴氏秘传的食谱,裴寂当日亲口把做法告诉厨房,只为了她吃药时胃口不?好,要?特意为她做点甜软的吃食,哄她多吃几口饭。
沈青葙突然就没了胃口,道:“我不?吃了,你们拿下去吃吧。”
夜儿和小慈对望一眼,都有些不?解。她们是沈青葙到公主府后,杨剑琼送过来的婢女,原是杨家的家生子,临来之前又经过阿施仔细调/教了一番,聪明?伶俐,办事妥当,但亲仁坊内的详细情?形她们并不?知道,所以并不?能?猜出沈青葙为什么不?肯吃。
夜儿便?劝道:“娘子脾胃虚,多少吃点热饭菜吧,不?然夜里容易胃疼。”
小慈也劝道:“娘子胃口不?好的话,少吃几口热粥垫一垫吧?胃里暖了才能?驱走寒气,免得犯了旧症候。”
胃疼是沈青葙的老毛病了,若是吃饭不?及时,或者吃了不?容易克化的东西?,不?多时总会胃疼,这点杨家和沈家的婢女都知道,是以夜儿和小慈都十分在意,然而沈青葙却突然想?到,在裴寂身边那小半年里,她竟一次也没有犯过胃疼,以至于裴寂根本不?知道她有这个宿疾。
许是裴寂把她的衣食住行照顾得太周到了,毕竟,连她一日三餐吃了些什么,他都要?人?记下来,每天都要?查看?,吃得多了少了,或是什么饭菜搭配得不?妥当,他立刻就会纠正过来。
心头有一刹那的缭乱,沈青葙定定神,默默吃了一口八宝蒸糕。虽然是同样?的东西?,但滋味与?她在亲仁坊吃的并不?一样?,她从前吃的糕甜淡合适,因?着她不?爱吃枣泥味儿的,所以裴寂让厨房把原来的枣泥配方改成?豆沙,又加了松子,更加松软清香,眼前这盘蒸糕加的是枣泥,比起她的口味偏甜了,也没有那么松软。
突然就觉得索然无味,沈青葙放下筷子,道:“撤了吧。”
夜儿与?小慈也只得上前撤了饭食。
沈青葙漱过口,在卧房里坐下时,心上犹自盘旋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她想?她可以把那个人?彻底驱逐出生活,但那小半年里形成?的习惯,乃至她的口味,终是带上了那半年的烙印。
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彻底抛掉。
伸手拿过琵琶囊,打开时不?由得一怔,凤尾琵琶上面放着一个细细的卷轴,从前并没有的。
必定是他放进去的。
有心丢掉,到底还是拿起来打开了,那是一幅行乐图,画中一男一女携手站在满月之下,背景是如星辰般罗列的万千灯火,画中男子低眉垂目,身体向身旁的女子倾斜着,似在她耳边低语,分明?是裴寂,他怀中的女子唇边带着微笑,微微仰脸看?着男子,眉目分明?就是她。
边上一行小字,她极熟悉的王右军体,裴寂的笔触,道是:执手白头,永不?分离。
是正月十四那夜,他在金明?门的灯轮下,向她许下盟誓的情?形。
一股迟钝的恨意夹杂着莫名的感?触涌上来,沈青葙扯住小相一端,正要?撕碎时,却又突然想?起,长安的风俗是绝不?能?撕毁容相的,道是容相上存着主人?的神魂,损毁了对主人?,乃至对亲人?都是不?利,那手,便?有些下不?去了。
到底不?得不?重又卷起来,找了条帕子裹住,塞进一个不?常用的箱子里。
原本只有一分烦闷,到这时候变成?了五分,也许是心神不?宁的缘故,夜里睡下时,这么久以来,沈青葙头一次梦见了裴寂。
是画中的情?景,金明?门上一轮满月高高悬挂,金明?门前巍峨的灯轮如同星辉,他抬起雪氅遮住她,又掀开她的傩面,低头吻住她,声音缠绵:“青娘,从今往后,执手白头,永不?分离。”
梦境突然一变,出现了那个熟悉的场景,白色坊墙之下,龙首渠缓缓流过,她手握匕首,刺向裴寂。
鲜红的血流出来,在他身前绽开一朵妖异的红花,跟着迅速收缩,变成?了那颗红斑,他语气幽冷,问她:“知道这是什么吗?”
沈青葙猛然醒来。
心跳快得厉害,不?知道第?几次想?到,那颗斑,到底藏着什么秘密?
窗外已?经是天光大亮,夜儿匆匆走来,在帘外回禀道:“娘子,公主让你起来后就过去前面。”
作者有话要说:裴三再想吃肉的话,可真是难了,掬一把同情泪。从前的男主都是到后面吃肉,唯独他吃得太早,后面就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