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回过头?来问道:“青葙,你看着罗公像多大岁数的模样?”
“头?发胡子都白了,看起来好像有六七十岁,但面色红润,也没什么皱纹,所以?臣也说?不清楚他?到底多大岁数。”沈青葙谨慎说?道。
“八十多年前?,就有人在黛眉山见过他?了!”神武帝道,“据说?那时候他?就是这副模样,朕心?里想着,哪怕他?那时候只?有四五十岁,到如今也至少有一百二十岁了,一百二十岁啊!古往今来,有多少人能活到一百二十岁?”
“除了远古时,史书上的确不曾记载过,有谁活到一百二十岁。”沈青葙轻声道。
神武帝眉头?一抬,听出了她话里的意?思。史书上不曾记载,也就是说?,虽然民间时不时有传闻说?奇人异士活了上百岁,但经过史官落实,被记入史书的,却是一个也没有。
说?到底,她还是不信的。神武帝有些失望,又存着些侥幸,道:“民间有许多奇士高人,史官远在朝堂,也未必都能一一得知。”
“也许吧。”沈青葙并没有辩解。
这态度倒让神武帝又踌躇起来,慢慢地又向前?走去?,许久才道:“哪怕他?只?有八九十岁,也极是难得了,俗话都说?人生?七十古来稀,朕若是能活到他?那个寿数……说?到底,罗公必定?有过人之处,应该就是他?们道家的服食长生?之法吧。”
“史书上也并不曾记载过长生?不老的事?。”沈青葙道。
神武帝停住步子,笑容渐渐淡去?:“说?来说?去?,你总是不信,也是,你还年轻,还不知道老是多么可怕。”
“陛下……”
神武帝打断了她:“好了,不说?这些,你陪朕走走吧。”
他?当先向前?面走去?,步子越走越快,沈青葙极力?跟着才能跟上,前?面是九洲池,此刻池边的芦苇都已经变成灰白色,在微风中摇摇荡荡,无端又增添了几?分凄清的气?氛。
王文收捧着雪氅上前?,正要给?神武帝披上时,神武帝摆摆手,道:“不必。”
王文收脸色有点为难,轻声劝道:“水边风大,比宫里头?冷,陛下还是披上吧。”
神武帝淡淡地瞥他?一眼,王文收顿时不敢再说?,只?求助地望向沈青葙。
风吹起神武帝黑色绣金团龙的长袍,半长的胡须在胸前?飘拂,偶尔露出几?根全白的,看上去?很有些萧瑟之意?。此时天气?寒冷,水边风又大,神武帝方才情绪激荡,万一再受了风寒,这个年纪却不是小事?。沈青葙想了想,迈步走到近前?,含笑说?道:“陛下看这芦苇配着这水色,简直如同画图一般,再有陛下站在水边,飘飘欲仙的模样,可不是那句诗,仙人披雪氅?”(备注1)
神武帝笑起来,顿时明白了她的意?思,摇着头?说?道:“你呀,如今也是越来越会?哄人了,拿过来吧!”
沈青葙连忙从王文收手里接过雪氅,抖开来走近了,小心?把雪氅给?神武帝披上,又套好袖子,系上衣带,跟着端详了一端详,含笑说?道:“臣没看错,这风姿这神采,的确是仙人披雪氅!”
神武帝看着她素淡的衣裙,笑着接上了下一句诗:“那么青葙就是素女不红妆了!”
王文收在边上看着,不由得感叹道,沈司言只?一句话,陛下就改了主意?,这般恩遇,可真不是一般臣子能够相比的了。
神武帝沿着水边慢慢走着,偶一伸手,攀下一支芦苇,看着灰黄的叶子上还不曾融化的厚厚白霜,低低说?道:“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备注2)
这却是古时的挽歌,沈青葙知道他?是又想起了应长乐,却又不好说?什么,只?默默地伴在身后?,一起向前?走去?。
神武帝一点点揪下芦苇的毛,放在手里,又看着风把那些灰白色的绒毛吹得四散飘零,忽地说?道:“朕近来时常想着,假如当初朕不曾心?存试探,一直没有点破,假如惠妃不那么贪心?,假如太子能更多点同胞之情,没有袖手旁观,无论如何,都不会?走到这无可挽回的一步。”
沈青葙心?中一凛。前?两点她都想到了,裴寂也想到了,但最后?一点,她和裴寂都不曾想到过,原来神武帝竟连应琏也恨上了!
平心?而论,以?应琏当时的处境,那样做并没有什么错,况且直到最后?拔刀相见,应琏也在试图劝阻,可神武帝还是连他?也恨上了。
也许是神武帝不能独自承受这个沉痛的结果,也许神武帝只?是习惯性的迁怒,可无论如何,皇帝对储君心?怀怨恨,都不是好事?。
这段时日天天围着政事?打转,沈青葙对朝中局势比从前?看得更清,无论她个人对应琏什么观感,但应琏不失为一个仁厚的储君,天下交到他?手里,百姓不会?遭罪,况且为着争夺储位已经死了那么多人,流了那么多血,若再有什么变动,又不知要死多少人,流多少血。
沈青葙思忖着,轻声道:“没离开行宫的时候,太子每天都去?给?公主上香,每每伤心?落泪。”
神武帝轻哼一声:“早干什么去?了?事?后?就算哭死了能有什么用!”
“其实有时候臣想起来,也觉得太子殿下很是为难。”沈青葙试探着说?道,“毕竟内情如何只?有公主知道,太子殿下也只?是猜测,万一猜错了,说?出来又是离间骨肉之情……”
“怎么,连你也向着他??”神武帝神色一变,一双龙目盯着她,声音冷肃起来,“太子给?了你什么好处?”
“臣不敢。”沈青葙抬起眼睛,回应着他?的审视,“臣从来都只?说?看见的,心?里想的,不敢有任何欺瞒陛下的举动。”
神武帝看着她清凌凌的眸子,想着她素日的为人,神色慢慢又缓和下去?,半晌才道:“这些事?,以?后?你不要插手。”
“是。”沈青葙忙答道。
神武帝慢慢地又向前?走去?,神色怅然:“也不知道长安下雪了不曾?”
沈青葙知道他?是想着应长乐孤零零一个葬在尼庵外面,心?里难受,连忙说?道:“陛下,前?些天臣听说?了一件事?。”
“什么事??”
“卫先生?想剃度出家,为公主守陵。”沈青葙道。
“恒鹤?”神武帝有些惊讶,“他?年纪轻轻的,为何想要出家?”
沈青葙斟酌着,轻声道:“卫先生?也许是怕公主一个人孤独吧。”
这句话却说?到了神武帝心?坎上,眼圈顿时有些泛红,转头?看着茫茫的水面,半晌才道:“恒鹤是弹古琴的,朕其实一直不喜欢古琴,太端着,无聊得很,所以?当初他?虽然有国手之能,但朕从来没想过要让他?入宫,后?面是长乐相中了他?,让他?进了公主府,从此扬名天下,说?起来,长乐对他?有知遇之恩。”
他?神色怅惘,低声说?道:“在知人用人上,长乐其实一直有独到之处,有时候可能还胜过朕,比如你,比如恒鹤,都是她一手提拔起来,公主府那些人,对她也都是忠心?耿耿。”
沈青葙觉得鼻子有点发酸,若是应长乐还活着,听见神武帝这个评价,心?里的不甘委屈是不是会?少很多?
又听神武帝说?道:“也好,恒鹤弹古琴的,耐得住寂寞,况且所谓知音难得,长乐既是他?的知音,让他?陪着也好,他?又能弹琴,又能打鼓,长乐在边上听着,也能热闹些。”
“王文收,取纸笔来,青葙拟旨。”神武帝负手看着水面,“敕命卫恒鹤在大慈恩寺剃度出家,赐法号观照。”
作者有话要说:晚九点就更一次,爱你们~
备注1:仙人披雪氅,素女不红妆——唐·刘禹锡《和令狐相公玩白菊》。
备注2:诗名《薤露》,汉魏时的挽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