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规至今不明白的是,为什么义父要送他来苏府,为什么一再交待他此生莫再踏足边城,莫要踏足朝。
那个时候,他以为义父是怕他寻回去送死。然而重生后的种种思量却告诉他,事情似乎远不是表面上的样子。
为什么他上一世金銮殿殿试时,明明位居状元却被降为探花?为什么被远远发到边城以文职之身行武将之职?为什么他在外敌入侵时明明数次发信求救,却不见朝中半个援兵,最后等来的却是血腥屠城?
再回想起来,义父应该远在外族围城之前就已预知了困境,因此重金鼓励城中百姓向内城大举迁移,一时之间,城中百姓去了三分之一。
义父怎会预先知道外族围城呢?既然明知道,为什么不是积极准备防御却是大肆移民以至最后全城成囚呢?
子规心里一片烦乱,哪里还看得下书去?
从经阁的纱窗往外看去,弘光主持已下了台阶,青白砖石的路面上,灰色的僧袖飘甩,在地上落下一团影子,不知为什么,那个灰色的背影,似乎带着一丝悲怆的味道。
远处的静己跑过来迎上弘光,不知道说了什么,弘光伸手摸摸静己的头,拉着静己远远走去。
这样一个情景,倒有些他和义父的影子。他经常读了什么书,就跑到义父跟前,义父常常摸着他的头笑,夸他聪慧。
然而送他走的前一个晚上,义父将他叫到书房,表情是那样严肃。
义父似乎有许多话想对他说,最终却只说道:“子规,明天你要离开这里。再也不要回来了。做个普通人就是你最大的福分!”
他并不懂,当日也并没有多想。
然而今日,他忽然想,如果他甘于做个普通人,是不是命运会变成另外一个样子?
从静安寺回来后,子规在真相与掩埋之间抉择良久,最后决定顺其自然。
如果他安分呆在苏府的结果是那一场屠城的避免,他愿意就此做个普通人。
也许这就是重生的意义。
这天早饭后,天气阴凉沉闷,子规在书房中呆得烦闷,于是出来,信步到后花园散步。
这个后花园据说是苏府前夫人打理的结果,纵然去世多年,仍然保留了旧日的风貌。依子规的审美来看,当年的苏夫人实在是个心思灵透的女子,单看亭子里题的那副字便可窥及才华一二。
只可惜,苏问昔身上丝毫没有那位夫人的一点遗传。
子规站在亭子里,望着浅池碧荷,层层叠叠的叶子在水上密密铺开,远远望去,渐渐迷了视线。忽然心事迷茫起来。
来苏府多日,却依然会有寄居他乡的落寞。苏老爷对他自是不错,这里却总不是他的家。
当日来的时候,义父让他“以苏父为父,以苏府为家”,其实暗示得分明。心里多少有些不是滋味。他曾经满腔报负,如今却只能寄居苏府,等着苏家的小姐长大成人,做她招赘的夫婿吗?
亭子外面一声碎响,似乎砖头掉落。
子规诧异循声回头,不远的砖墙之上,低垂如帘的柳枝遮掩之下,苏问昔一手提着袍角,一手执着一根粗壮的柳枝,正对着墙下面吐舌头。
抬眼看见他,松了袍角,大大方方冲他挥挥手,并不出声打招呼,而是比了个“嘘”声的动作,非常不矜持地转身,身子起跳,袍角轻飞,不一刻听见墙外“咚”地一声。
子规都在担心那边是不是摔伤了腿的时候,听见一阵利索轻快的脚步小跑,人渐渐远去了。
子规:“……”
默默站了一会儿,最后觉得自己还是当什么也没有看见的好。
站了一晌,默默往回走。
半路上,东砚寻过来,看见他,说道:“少爷,小姐刚才让红莺儿送了一个匣子过来。”
子规愣了一愣:“什么匣子?”
东砚迟疑了一下,实在不好意思说是姑娘家的妆匣,想了想,含糊说道:“小的放书房了,少爷不妨过去看一看。”
子规疑惑地看了看东砚,想着苏问昔一个爬墙上树的小丫头能送什么匣子给他?
迈步进书房,看见书桌上那只雕花的桃木匣子,分明是姑娘家的妆匣。
愣了一愣,扭头看东砚:“红莺儿送过来的是这只匣子?”不是拿错了?
“……是。”东砚垂着头。
心里想,好在老爷对小姐一向管教甚松,换了别的人家,这算是私相授受吧?
偷眼看了看皱着眉头的子规,暗想,不管怎么说,小姐这算是示好吧?
子规凝了一会眉,伸手打开那只匣子。他不是不懂规矩,而是不相信苏问昔会心好地送他什么东西。
东砚偷偷抬眼看过去,目瞪口呆,这满匣子的小孩子的绢花是怎么回事?小姐不会是把老爷这些年送的绢花都送过来了吧?问题是,这些绢花自家小姐从来是不戴的,送给少爷是什么意思?
那边自觉送了人情,解决了未婚夫事宜的苏问昔一溜小跑地跑到庄西头的一处古旧宅子前,在此许破败的门上扣了两扣,也不等里面的人来开门,直接推门而入。
然后听见院子一侧一个略带苍老含着不满之意的声音责问:“小丫头越来越无礼,这门残破陈旧,不能轻着点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