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这里,步蘅心内一阵愧疚,后悔只顾自己脱身,撇下那个少年不管。
自己与那个见死不救的六爷有何分别?
躺下后,心绪仍是不宁。
今夜是一轮牙月,却明亮异常,月光透过明纸糊的窗子照在梳妆台上,上面放着白日戴过的那枝素银步摇,静静地躺在一片月光里,晶莹泛光。
正在万籁俱寂时,忽听外面有些声响。
府中养着几头鹿,它们怕见人,白天不大出来,常在夜里趁人睡着再四处活动,众人习以为常。步蘅听到这声音,便以为是那几头鹿,本不以为意,但听了几声,又实在睡不着,便随意披了件外衣,穿双软底缎鞋,走了出去。
她来到廊下,向林中一望,牙月之下,花林之中,不见小鹿,却赫然立着一个白袍人!
步蘅一惊,一眼就认出这个背影。还以为是幻觉,正待细认,却见他一转身,她一下子便看到他绝世无双的异色瞳。
除了檀彦之,还会是谁!
其实,当时是在夜里,月光再好,也不如白天明亮。她与他之间隔了一段距离,还有花树的枝叶阻挡,她充其量也就能看到他的轮廓,五官都看不清,又怎么可能看得清他的眼睛。可是不知为何,那一瞬间,他亮烈的双眸就是如闪电一样明亮得刺眼。
她吓得几乎尖叫出来,立刻转过身,就在这转身间一块帕子从她袖中甩了出来。她慌忙捡起,系在脸上,将痘疮未愈的脸庞遮住。
檀彦之也已看到她,便如一团浓重的白雾般,悄无声息蔓延到走廊之上,缓缓向她走来。
他只是走来,步蘅已觉得周身冰冷,胸闷难受,更别说一抬头便对上他那一只冰绿一只灰褐色的眼睛。
他……真的是他!他为什么会来?他怎么会这么快就找上门来!
她与父亲还有妹妹都住在一个院子里,因怕惊动他们,声音也不敢发出一声,只能死死压着震惊,用一对如星冷眸望着他,一言不发。
檀彦之亦用他那双即便在黑夜里也亮烈不减的眸子紧盯着她,而后低声说了句“跟我来”,便一转身在栏杆上一个点跃,跃上对面的屋顶上。
他在屋顶上停住脚,回过头望着她。
他姿态不容躲避,况已找上门来,想躲也躲不过,步蘅只得施展轻功跟了上去。
一离叶府,步蘅便在后问:“你怎么找我的?”说话间,已落到水面之上。
檀彦之在水面上点了一下,借力而起,向着漓湖湖岸而去,口中道:“那个拦住我的小姑娘……你们衣衫上的香味一样……”
香味……衣衫上的香味……竟是因为衣香!
她与流芳是姐妹,吃穿用度是一样的,薰衣服所用的香料自然相同。
可是她全然忽略了这一点!
檀彦之也是过后才回想起这一点,即便那时流芳的马车已走远,再跟踪上去也不是难事,自然很快就找到叶府里。
步蘅在心内后悔不已,却又一丝庆幸……如若不然,就再也见不到他了……
檀彦之在湖岸的林子里停住脚,转身对步蘅道:“即便不是因为那衣香,我也可以跟九华寺的小师傅们打听。找到你,有什么难的。”
他说的不错,她叶步蘅实在太自作聪明了!
步蘅自叹自己明明蠢得可笑,还偏偏去惹事生非,连忙上前一步道:“其实……我并没有听到什么……”她只顾解释,却不防树枝勾到了她遮脸的帕子,她向前一走,那帕子便被树枝勾了下来。
步蘅慌了神,伸手去拿帕子,檀彦之却一伸手,便有一股吸力将帕子吸到他手心里去了。
他拿到帕子,缓缓向她走来,那高大的身形,森严的气息,令他的每一步都如同踩在步蘅心尖上。
步蘅惊得面色苍白,许久才长叹一声道:“擒龙功……你竟会这样神奇的武功,我再练二十年也不是你的对手……你来找我……是想怎样?”她抬头正视着他,满面悲凉。
檀彦之双眼之中隐隐有光在闪烁,一直盯着步蘅清丽中带些英气的五官,仿佛要将她的脸看个通透。
步蘅自认自己不过是中人之姿,脸上又不干净,实在没什么好看,便一直躲闪。
檀彦之却伸出手,捏住她的下巴,令她的脸摆正,狠盯两眼。
步蘅又羞又怒,奋力挣脱道:“你这是什么意思!?”说着,脸色已是通红。
檀彦之直起身,沉思片刻才道:“你果然是因为生了痘疹才遮着脸的。”
步蘅听了这话,哭笑不得地问:“你莫不是看了这半天,就只是为了看清我脸上是不是真的生了痘?”
当然不是!可是真实的原因,檀彦之不会跟她讲,便道:“你不像是九爷的杀手或眼线。”
步蘅当然不是,而他竟然现在才发现?她便冷冷一笑问:“你凭什么说我不是?”
“你是因为脸上生痘才蒙面的,当时头上还戴着步摇。那东西累赘,且容易发出声响,不是一个训练有素的杀手或眼线会戴的东西。”
步蘅叹一声道:“我当然不是了!”
“那么……”檀彦之双目满含疑惑,走近她问,“你……到底是什么人?”
他走近她,近到步蘅能嗅到从他身上散发出的一股极淡的清香。那清香让人联想到冬日里,被大雪压枝的雪松树,深远莫测,冰冷凛冽,吸引人走近他,却又没办法靠得太近。
步蘅不由得后退,反问:“你能找到我家里来,还能不知我是什么人?”她说着一抬头,发觉他又在盯着自己看。
他究竟在看什么……为什么要不断地盯着自己看?
步蘅从来没有这么窘迫过,不想让他这样看自己,却又说不出斥责的话来。
许久,檀彦之才将目光转移,朝叶府的方向望了望,问:“你怎么会与九爷有瓜葛?”
步蘅之父叶道善很有些名气,他朋友遍布天下,上至王公贵族,下至江湖草寇。他是出了名的不爱管闲事。这样的人生出来的女儿若是个多事的,也是奇怪了。
“我与他什么关系也没有。我只是为了免于麻烦,不泄漏自己的身份所以那样做。不过是想令你误会我是九爷的下属。这样你要找也是找他,不会想到别处。”步蘅自嘲道,“谁知……竟全然无用!”
檀彦之冷声道:“无用?你可知你轻轻巧巧的几句话,就能令他们兄弟反目?”
步蘅先是一愣,而后不禁讥讽道:“若是真兄弟,岂会见死不救?”说完却想到自己不也将那个苍白虚弱的少年撇下不管,那不是见死不救,又是什么?
檀彦之冷冷一笑道:“我问你,你可知六爷姓甚名谁?”
步蘅只知九爷叫做“李珝”,六爷是不是也姓李,她不敢肯定——他们未必就是亲兄弟!于是道:“我哪里会知道!”
“那么九爷呢?”
“李珝。”
“他们是什么人,你知道吗?”檀彦之继续问。
步蘅不明白他的意思,便道:“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
檀彦之道:“你不知六爷的来历,更不知九爷的为人,又凭什么说六爷见死不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