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素衣回到旅舍,吃过药之后早早歇下。没睡一会,就听到有人在敲窗户。他翻了个身,趴在枕头上,身子不耐烦地往被子里一躲。仿佛这被子是什么铜墙铁壁,能防止任何形式的骚扰。
过了一会儿,敲击声越发急切。赵素衣不情不愿睁开眼,气得伸出右手锤了枕头几拳。他掀开被子,趿拉着鞋走到窗户边,瞧一瞧是哪个没眼力的东西,上赶着来找骂。
赵素衣推开窗户,张鸿那张稍显奸滑的脸出现便在眼前。他弯腰行礼,满面笑容:“殿下,关于这个玄灵教,臣问出了些要紧事情,需要禀告。还请殿下挪一挪,让臣进屋。”
赵素衣朝左迈了几步,看着张鸿手脚麻利地从窗户里爬入房间:“你怎么不从门进来?”
张鸿惭愧道:“殿下有所不知,做我们这一行的,最注重隐藏踪迹。平时爬窗户爬惯了,从正门走,不太习惯。”
赵素衣拎来两个板凳,和张鸿一人一只坐下,他开门见山,直接问:“你都查到了什么?”
“回禀殿下,”张鸿谈到案情敛起脸上笑容,肃声道,“这次抓到的子虚妖道,只是这个□□里头的一个小头目,负责发展教众。这妖道的办事效率太差,□□才派了钱四郎来督促。钱四郎上头还有几个大头目,里头有个人最离谱,自称陵炀王的儿子,大扯反旗。
“殿下,您也知道。陵炀王当年谋逆,妻与子连坐获罪,皆被诛杀,哪还有什么后人?还有,那妖道用来蛊惑人心的药丸,臣也叫人看了。有一味材料古怪,似乎产自北方的瀚海都护府。殿下身为瀚海副都护,虽然是个虚衔,也应该提防一些。”
说着,他一脸神秘,从身上摸出一册账本来:“之前看到殿下和中郎将从一家店铺中走出来,臣留了个心眼,派人去问了那掌柜的一些事情。施展了一点小小的手段,让他交出这本账册来。里面写了件事情,关于殿下的。”
赵素衣看都不用看,他清楚李春娘的账本上记了什么。
这件事和死去的王纯有关。
钜鹿郡公家的郎君,喜欢上平康坊如意楼中的一位弹月琴的小娘子,替她赎身。因为小娘子是乐户,需要改籍从良,户部当员外郎王纯是他远房亲戚,就想走个后门。
但王纯是个不通晓人情世故的愣子,这位“匠二代”才用祖传的手艺,说动赵素衣帮忙办成了这件事情。
张鸿在旁边搓手,露出难为情的神色:“陛下让臣到祁县,还有一个目的是找这册账本。若它记录属实,要将上头的贪官污吏一一查办,无论是谁。臣按照陛下吩咐办事,想问一问殿下,账本上写的是否属实?”
赵素衣犹豫片刻,下意识里不愿意让赵柳知道这破事。但这次关于案件的很多小细节,都和自己有关,实在太过巧合。
赵素衣回过神,低头看向身前的一束月光:“的确属实。”
张鸿起身陪笑:“有殿下这句话,臣办起事来放心许多。时间不早,便不打扰殿下。”
赵素衣见他要走,又说:“鸣玉坊的掌柜,你打算怎么处置?”
张鸿道:“此人涉及案情,暂时不能释放。有罪无罪,需要审问过后,经过陛下裁决。”
赵素衣沉默了一下:“别难为他。”
“臣晓得了。”张鸿向赵素衣告退,像条滑溜溜的泥鳅一样,顺着窗户钻出去。
赵素衣吃完药后,本来没那么难受了。张鸿来这么一遭,脑袋又开始隐隐作痛。他往床上一趴,忽然记起自己出来这么多天,一封平安信也没给阿爹写过。
他犹豫着要不要现在给阿爹报个平安,但转念又想,反正都要回去被他老人家胖揍,还写什么鬼信。琢磨琢磨该怎么交代,少挨两句骂才是正经事。
赵素衣半天也没研究出个主意,与枕头上绣的金鱼大眼瞪小眼。他烦得又锤枕头几拳,索性把被子蒙在头上睡了。
四天后,赵素衣和冯筠回到了长安。他本来计划用半个月到祁县理清案情,没想到李景那么好骗,竟节约不少时间。冯筠白捡几天假期,喜滋滋地回家去了。
赵素衣回到东宫换好衣裳,前往甘露殿去见赵柳。他刚一进门,先卖了个乖,老实地跪到地上,嘴里念:“臣赵素衣叩见陛下,陛下千秋万岁。”
“太子回来了?”赵柳慢腾腾地从座位站起来,他手上拿着一根粗长的藤条,走到赵素衣身边,语气不容置疑,“伸手!”
赵素衣怕疼,见着那根藤条,下意识往后挪了几下。但他没说话,还是伸出手去。
“啪”地一声,藤条重重落到他的手掌上,连同被擦到的手臂都被划出一道子血痕。
赵素衣一皱眉,闭紧了嘴巴,将闷哼声咽回肚子里。
赵柳在旁边瞪着他,沉声道:“知道为什么打你吗?”
赵素衣点点头,缓了缓神才开口:“知道,我作为太子,不应该滥用职权,让户部的人做私事。”
赵柳显然对这个回答不满意,抬起手又将藤条重重抽下去:“还有,再说!”
这一下实在是疼,整个手掌都肿起来。赵素衣微微抬起头,去看怒不可遏的父亲。他不明白,除了僭越专权,究竟还犯了什么离谱的大错,竟然把亲爹气得像个心狠手辣的养父。
他想反正自己跪在这里,像个木鱼一样少不了挨敲,干脆豁出去了:“阿爹,你别打马虎眼了,我不知道还有什么事情。”
说完,赵素衣把手抬高,脖子一缩,低下头咬紧牙关准备挨打。
赵柳瞅他一眼,冷冷道:“佛狸,你之所以能当上太子,不是你本人多么有本事。而是因为你的爷爷,他拎着一把杀猪刀,从渔阳一路打到长安,杀了那前朝昏君。归根结底,你的父亲只是杀猪匠的儿子,你也并非天潢贵胄。
“乐户改籍从良,需要走一些必要的流程。我不知道是谁给你的权力,不遵守法令,给人开后门。你今日敢指使户部改籍,待我百年之后,未尝不敢巧立名目,增加赋税,让天下百姓豢养你一个!我今天就要打你,打正你身上这根歪筋!你阿爹我小时候,连口饱饭都吃不上。家里种的粮食,十成里九成要当税交。如果我现在不管你,你会慢慢变得和那些鱼肉乡里的大老爷没有区别。
“你阿娘曾说,天下应该是天下人的。我也希望你记得这句话,你并不比谁高贵。下次再遇到这种事情,必须想一想,你现在拥有的权力,究竟是谁给你的!虽然这个世界只是一出话本故事,可天下万民,他们都是活生生的人,有感情有脾气的人。一但你违背了大家的意愿,他们有资格收回你的权力,就像你爷爷那样,打到这甘露殿来。”
说着,他又一记藤条打下去:“你是太子,带头乱纪专权。即刻免去瀚海副都护一职,再减五百封户,以示惩戒。阿爹今天教你的道理,记住了吗?”
赵素衣没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额头上顷刻落下冷汗,颤着声音回答:“记住了。”
赵柳看儿子这副模样,不舍得再打。叹息一声,扔掉了藤条,走到甘露殿门口。他缓缓神,抬头望向初升的太阳,也不嫌脏,直接坐到了门槛上,语气平和:“佛狸,你过来,跟阿爹说说话。”
赵素衣见赵柳气消了,依言过去,低头看了看门槛,决定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