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君云霄走出房间,一抬眼,不觉愕然:“那三个孩子呢?”
守微还在院子里煎药,闻言抬头又白了她一眼:“君师姐教得好,这是我第二次见到了吧?”
十年前,抓捕魔修的时候,她不是也这么教了一回?直接导致那个叫静溪的小子就像疯了一样练剑。
“有时我简直不知说什?么才好。”守微用蒲扇慢慢地扇着炉子里的火,青烟袅袅,遮住了他的眼睛,看不清神色。“入门二十年便晋级金丹期,这天赋,若是换在从前,传剑峰……不,整个门派都会将他捧在手心?里,当?他是不出世的天才。你可知道当?年破云君入门几年后才筑基?晋升金丹期时年岁几何?君师姐?”
“一百零八岁。”君云霄神色如常,脸上始终含着淡淡笑意,“守微师兄,你我还未曾挑战,这声‘师姐’我受不起。还是说,你终于做好准备了?”
守微嘴唇一抿。
他五官俊美,但眉梢与眼角都微微上挑,平日里边给人极为傲踞之感。现在脸色冷淡下来,越发?显得目中无人。
可这傲踞得目中无人的剑修,却在抛下一句狠话之后,十五年不曾下挑战书。
这十五年里,君云霄已经先后把济灵、昆吾、妙法、紫霄、传剑峰的弟子都挑战了个遍。这一次回去,守贞与守瑾都改了口,称她“君师姐”,连戒律峰上下,君云霄都挨个挑了个遍了。
如今君云霄距离“昆仑派守字辈大师姐”这个称号只有一步之遥,只剩一个守微。
这一步,就卡了君云霄快五年。
君云霄既不催,也不急,留下一句玩笑般的话,便往客栈大堂去了。
一进大堂,小二哥便抱了一大堆药材跑了过来,“君修士,您那女师侄要?的药材都买来了,但……”
“我在这呢!”唐静秋炮仗似的从门外冲了进来,围着小二哥闻了一圈,说:“缺了一味叶底珠,一味冰须莲蕊。”
“对对对!”小二哥连连点头。“您闻一闻就知道,真是神了,大家都在说你是神医呢!”
唐静秋红了眼眶:“我哪是什么神医啊……我就是给我师弟赔罪来的。”
“什?么?”她说得太小声了,小二哥没听清楚,但他常年在客栈迎来送往,惯会看人脸色的,以为唐静秋在谦虚,赶紧道:“那妖怪盘踞在沙海里很久了,咱们安绥府实在是太穷了,凑钱请的修士吧都本事不怎么样,送了妖怪的肚子。能打得过妖怪的修士吧,咱们也凑不起钱。这几年大家伙都快活不下去了,你可不知道在这之前,那妖怪杀了多少人,城里一半行商的男人都是进了它肚子的。”
“当?时都是听说有昆仑剑修在北域行侠仗义?,我们想着试一试才去请的,没想到真的请来了,还把妖怪给杀了。伤了几个人,总好过一直没活路,也没人死,你们就是整座城的大恩人!”
是吗?唐静秋心?里很不是滋味。可如果他们真的很厉害,怎么还会有人受伤呢?
正想着,忽然一只熟悉的冰冷的手摸在她头上。
唐静秋将药材装进储物戒里,蔫蔫地叫了一声:“君姐姐。”
君云霄在桌边坐下,给她倒了一杯安绥府特有的糖浆水,问道:“怎么蔫蔫的?静溪跟静山呢?”
“静山说有家人的剑要?用冰水才能修好,静溪御剑带他飞去找冰水了。”唐静秋喝了一口糖浆水,整个人情绪别提多低落了。“君姐姐,我一直以为你们在外面行侠仗义?,降妖除魔,但我真没想到,降妖除魔……背后也是有代价的。那些受伤的人,真的好可怜,我昨晚一直说不着,耳边都是他们的哭声。”
君云霄拿了小刀给她切着糕点,“静溪跟你们说了?”
唐静秋低声重复:“嗯。他说,你教他的第一课,弱者的命也是命。我现在也明白了。杀一个人只要一刀,好容易。可要把一个人救回来,恢复成从前的样子,太难了。”
人命关天,这句话倘若只是由嘴里说出来,他们三人或许会记得,但永远不会明白什么意思。若是亲手杀过,也不能明白,对修士来说,杀人太简单了。
所谓命如草芥,人割草的时候不会觉得一棵草会如何,必得他们亲自救过,亲眼见过那些死去的人都曾活生生地存在过。他们才会明白,每一条命,都珍贵。
唐静秋昨晚一直想起当?年未央城城主府里满地的侍女尸体,那些如花的女子,连反应过来的时间都没有,说死就死了。纵然她炼成了仙丹,也无法起死回生。
“我想教你们人命关天,但许多时候,人常常身不由己。身在修界之中,杀戮更是随处可见。但什?么该杀,什?么能杀,那些杀戮是功德,哪些杀戮是罪孽,犯下了罪孽,便该有自省之心?,否则,人也不过是杀戮手中的一把剑罢了。你们三个算是我亲手带大的,这些道理我希望你们明白,但也仅仅是希望罢了。人活在世上,尽力做自己想做的事,不要?后悔,便可。”
君云霄将糕点切好了,推到她面前,笑道:“你小小年纪,将来还长着呢,慢慢来。等你把城中伤者都治好了,我带你们去上第二课。”
静溪正与静山走进客栈,听到这句话登时脸就绿了。
从这天开始,静溪不再动武,每天不是小心?给他的伤口上药,就是在用心练习御剑。
静山虽然留意到了,但知道他不会说,也没有问,只专心?给城里的百姓修刀修剑。安绥府大多数人都靠行商为生,行商千里,难免会遇到强盗马贼妖怪之类的。马背上的货物是生存之本,手中的刀剑确实活命之依。静山性子沉稳细致,不需君云霄吩咐,将百姓被火狸弄坏的家传宝剑修好之后,又在客栈杂院中支了个炉子,不仅是给城里的百姓修刀剑,还想方设法给刀剑中加点灵力,好叫普通人也能抵御一些小妖怪。
唐静秋则什?么都没有发?现,不过她有样学样,一边给城中被火狸烧伤的百姓治疗,一边将城中的大夫叫来,压着他学习如何处理伤口。其实唐静秋自己也是第一次处理妖怪对普通人的伤,许多事也是自己摸索出来的,好在她天资极佳,许多事举一反三?,反而叫她总结出一本疗伤的册子。
“不呀,这个无邪槐角要?先切开?再碾成粉。”唐静秋像只小兔子,在几个大夫之间蹦跶着。“冰霜黄芪的再晒干一点,切片,唔……再切薄一点。”
静山则在另一边指点当地的一个铸剑师:“折叠锻造,对,六为阴,九为阳,记住数字,不能乱……”
守微背靠在二楼的窗前,双手胳膊肘支在窗沿上,脸色淡淡的,嘲讽道:“堂堂昆仑派医修和铸剑师,如此天资卓绝,将来六界都求着他们做丹药铸剑,你居然让他们给寻常百姓写药方,修些破铜烂铁。君云霄,你可真会暴殄天物。”
话音落下,君云霄刚好从明辞的房间走出来,闻言挑眉笑了一下:“堂堂昆仑派么,当?然要兼济苍生,难道这寻常百姓不是苍生么?”
守微脸色一僵,又没好气道:“那你玩够了没有?”
君云霄也不生气,只点头道:“够了,明天就出发。”
说完便下楼去了。
唐静秋见她下楼,便跑过来问:“君姐姐,明辞剑君叫你过去什么事呀?”
“没什么,她说她的伤口快好了,我们可以继续出发了。”君云霄叮嘱,“明天就出发,你们今晚将此地后续处理妥当。”
唐静秋一愣:“这就走了?可是……好多东西我还没教他们呢。”
君云霄微笑:“秋秋,你还有更多的人要救,更多的人要教。”
唐静秋猛地醒悟过来,恋恋不舍地去交代后续的事情?了,一直忙了整夜。她只觉得自己才睡了一会儿,天就亮了,门就被敲响了。
“起床了!”静溪大声叫着,“别睡懒觉了!”
谁睡懒觉啊!唐静秋嘀咕,将东西收拾好,出得房门,明辞已经换回了道袍,只是脸色有些白,正在跟君云霄说话,旁边是守微带着戒律峰弟子。
众人正准备出发,忽然掌柜敲着院门:“诸位仙长。”
君云霄看了明辞一眼,扬声道:“掌柜请进。”
掌柜的推门进来,后边跟着小二哥,手里提着个足足五层的巨大食盒。
“这是……”静溪先皱了眉。
他跟着君云霄与戒律峰在外游历,组从未央城中爆出索要?美女再杀人的丑/闻之后,明辞严禁队伍中任何弟子向?其他人索要?物品。
掌柜也深知这点,赶紧说:“都是些不值钱的东西,是送给唐修士的。”
众人还想了一下唐修士是谁,而后才转头。
唐静秋也指着自己,睁大了眼睛:“我?”
“是,大伙儿说你们昆仑剑修把妖怪打死了,又给大家修刀剑,治病,送药材,教大夫医术。回头又不收钱,大伙儿心里过意不去,这几天听说你们喜欢吃城里的东西,就各家各户都做了些。不费钱,就是点干粮,各位仙长,特别是这位唐修士,带在路上吃吧。”
掌柜的说着将食盒打开?,里边确实都是些日常的点心,每样都不多,用料也有好有差。看得出来,确实是由各家各户做了送过来的。
“可是……我……”唐静秋手足无措,一双眼睛到处望着。
明辞闭了闭眼:“下不为例。”
语罢带着戒律峰弟子御剑率先飞走了。
君云霄抿嘴一笑,对静山招手,也遇见而起。
“你还发?什?么呆?储物戒呢?”静溪将食盒接过,塞进唐静秋怀里,“快点,我刚会御剑,耽误久了我追不上君师伯了。”
唐静秋一下子还没明白过来,抱着食盒踩上了灵剑。御剑而起时,她下意识地低头,看到那天第一个看病的小孩被他母亲领着就站在客栈外。
看到她飞起,小男孩用力跳着扬手,叫道:“唐姐姐再见!唐姐姐我会做红糖酥饼了!下次你再来吧!我做给你吃!”
除了他,客栈门口还有好多人,有些是她治过病的,有些是静山修过刀剑的。
唐静秋忽然觉得心?口暖呼呼的,一种莫名的成就感填满了她小小的胸膛。她将食盒收进储物戒中,喃喃着:“行侠仗义?真好呀!”
“……”静溪一脸欲言又止,心?想:希望待会儿你还能这么说。
唐静秋美滋滋地从食盒里取出一个油纸包,打开?了,满心都是感慨:“是到安绥府第二天早上,君姐姐给我买的鲜肉酥饼,当?时那老板看到我的剑,还以为我是要打架砸摊子的人呢。想不到今天他也送了酥饼,真好……唔,好吃。静溪,你吃么?”
静溪想了一下,由衷地说:“不,算了,你赶紧吃。”
顿了顿,他又不怀好意地补上一句:“多吃点。”
唐静秋不疑有他,反正她还不会御剑,也不用看什?么方向,是否跟得上队伍,第二次御剑,她也不用抓着静溪的衣服了,便背靠着静溪,呱唧呱唧地吃着点心。
最后一个小笼包吃完,她鼻子一动,皱眉道:“什?么味道?好腥啊。”
话刚说完,便感觉到静溪慢慢地降落了,到了离地面三四十丈时又停下。
“这是哪?”唐静秋抓紧静溪的衣服往下探头,皱眉:“咱们不是在北域么?哪来这么大一座森林?”
“不是一座,是一棵树。”明辞冷声道。
唐静秋大吃一惊:“什?么?!”
她目测了一下,这片森林至少方圆百里,从半空望下去,只见葱葱郁郁的树丛,根本看不到地面。这居然是一棵树?这树妖什?么来头!
便有戒律峰弟子解释道:“榕树妖是南疆常见树妖,经常盘踞一方,极为壮大,独木成林,有无数气根垂下,如触须一般捕猎食物,吸收养分。这只榕树妖已修炼了千年之久,能随处移动,早年为祸南疆,后来被南疆仙门追杀,躲藏多年,终于在北域露出行踪。一月前北域几个仙门联合围杀此妖,但久久没有消息传出,昨日北域天雷庄派人前来求助。”
静溪小声解释:“所以,此次我们的任务,就是救出被困的北域仙门,将这榕树妖杀了。”
唐静秋点点头,便听君云霄道:“分做两队,我带静溪三人入内捣乱,找出树妖真身。明辞师叔你与守微师兄带领戒律峰弟子从外向?内分成四路向中间斩杀。”
唐静秋还没明白是什么意思,君云霄便微微一笑:“吧这破树砍光了,不信找不到真身。行了,静溪,走。”
语罢嗖的一下,有如流星一般划入了树林之中。
唐静秋只听静溪叫了一声“抓紧”,随后御剑速度整个加快,箭也似地向下冲。四人在树冠附近堪堪停住,只见君云霄轻盈地踩在碎绮剑上,先叮嘱了静山一声抓好,而后转头一笑:
“是个练剑的好地方。”
“什?么?”唐静秋正疑惑,已看到君云霄头也不回地飞进了树林中。
“别发愣!”静溪叫道,“君师伯要我练御剑和凝剑气!你的剑呢!”
唐静秋闻言,本能地伸手将背后的灵剑拔了出来,刷啦一声,两人冲进树林中。唐静秋这才发?现,这榕树林里外完全是两重天。
从天上看,这树林虽然绵延百里,但看起来就是路边的树林一样,并不高。可进入林中才发?现,这树冠密不透风,将天空完全遮掩了起来,只有些许光线投下来,黑暗幽深,像傍晚的夜色似的。树干足足有四五丈高,无数的气根从上边垂下来。
地上到处都是虬结的榕树根,有些细小,有些足有合抱粗,如灰褐色的蟒蛇一般。北域的干燥一点也感受不到了,四周潮湿无比,闷得人喘不过气来,才进入一会儿,唐静秋便觉得自己的头发要被丰润的水汽打湿了。
空气里,还有一种极为难闻的腥臭味,但又不是兽类的腥臭,而像是……
唐静秋不由得心?中一慌,差点踩漏了灵剑,被静溪反手一把搂住。
“小心点!也不看看地上是什么!”
唐静秋本能地朝地上看去,登时捂住了嘴,含糊地骂道:“你……你这臭小子!是不是故意的!”
难怪空气湿润成这样,原来地上已经没有干硬的地面,只有泥泞的沼泽。沼泽上,一具具都是尸体,有动物的,也有人的,还有妖怪的。有些已经化成了累累白骨,有些才刚死不久,脸上惊恐绝望的表情犹如生前。
更多的,是半血肉半白骨,被那沼泽里的水,垂下的气根……
等等!唐静秋脱口而出:“这些气根!在吃人!”
那些气根卷着新鲜的、陈旧的尸体,正在吸取尸体的血肉,直到血肉全无,才会被丢进沼泽里!这些气根是活的!
“嗯。”君云霄应了一声,随手一挥,碎绮剑便如她意,带着静山飞到了静溪身边。
君云霄踩在一点看不见的剑气上,裙衫飘飘,仿佛云中仙子,姿态姣好地低头,而后指尖一动,一缕剑气削出。
气根应声而断,里边包裹的尸体滚落进沼泽里,是个年轻的男修。他双眼瞪得大大的,脖子上一道深深的勒痕,手里还紧紧抓着剑。剑格上,有一个黑云似的图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