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欲察觉张洲的视线,离开了一会儿走过去。
“有件事,我现在想来,还是应该告诉兄弟你。”
张洲伸手撑在楚欲的肩膀上,凑近耳边道,“一定要小心庄主的身边。”
这话几个时辰之前楚欲还对萧白舒提醒过,没什么?不对,但是张洲似乎是别有他意。
他看了眼一旁的元临,将张洲带离了两步。
“你是说小心谁?”楚欲直问道。
“我.......”
张洲似乎不知道找什么?更合适的说辞。
“我也?不知道,但你昨晚一说,我就感觉事?情?不对。”
楚欲瞬间想到夜袭那晚,这是张洲和他唯一有出入的地方。
他应该对萧白舒不是怀了什么?害人的心思,也?是为了这个主子尽忠尽责,遇到危险可以抛开性命的,但口中也?确实有隐瞒。
究竟是什么?能让这样以身护主的护卫隐瞒下来。
“不着急。”
楚欲看了一眼视线之内的萧白舒,也?确认周围方圆的确再没有他人。
元临的耳力不好,功夫浅,也?可以避开。
他才问道,“是不是白云山庄被人夜袭那晚上,你看见?什么?了?”
这话刚一出来,张洲的脸色就变了。
只怔了一瞬,就瞳孔放大,面色紧绷,呼吸也跟着变重,十?分急促。
楚欲立刻点了他两处穴位,让他沉住气稍微平复下来。
“我好像,看见?了.......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不像是人。”
张洲将话说的十?分委婉,磕磕绊绊开口。
他自己都形容不出那天看到的是什么?东西。
只是在走廊的房梁上一晃而过,四肢并用在爬行,速度极快,等他定睛去看的时候,那东西还回过头朝他笑?了一下。
后来那画面在脑海中挥之不去,甚至一连做了好几天的噩梦,他却谁也?不敢说出来。
那张脸,与其说是在笑,后来多次出现在梦中,他才发现.......
其实是整个嘴都被拉开,应该是到了极限,占据了整整的大半张脸,嘴里连牙齿都没有,黑洞洞的一个深坑,双目血丝拉满,眼珠子像是快要掉出来。
说是人,却全然不像个正常的人。虽然在动,浑身却都是死气。
身上只绑着几块破布,四肢和脖子脸上,露出来的部分有深浅不一的斑块。
没认错的话,那些都是尸斑。
想到这他已经后背冒出来冷汗。
山庄里怎么会有这样的东西,举止跟爬行的昆虫一模一样,一下子就从房梁上跳到了屋檐上消失。
“是面目可憎?”楚欲问他。
张洲猛地回过神,才发现自己险些又陷入对这个东西的可怖回忆里。
“是。”
他艰难又克制道,“他,看上去像个活物,也?可能是我武功太浅,感觉不到他身上活人的气息。”
楚欲心中生疑,张洲不像是个骗人的,也?没有必要现在对他说这种谎话。
如果真的是极为可怕的东西,像刚才那样,他已经能看出来影响到张洲的心神,那陈毅在议事?堂那天,张洲的说辞与真相完全对不上也?情?有可原了。
可是那晚在场的人是自己,有这样的高人或者是活物,就算张洲没发现,他也?应该有所察觉。
这不止关于他对自己的武功深浅有分寸,也?不是不信人外有人的说法,而是楚欲本身所练的武功和内力,加上体质,成?倍的耳力,不应该不发现。
不过他那武功,本身现世也?无人能修罢了。
“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他问。
“醒过来的时候。”
张洲道,“我是在庄主的浴房外,那条向东的走廊上醒过来的,睁开眼它就在头顶的房梁上。乍一看没动静,不知是何物。天又黑,就不由自主地盯着看,等看清楚时,突然就动起来了”
他说着长舒了口气,让自己平息,借着楚欲在身后给他舒缓的内力,甚为痛苦地把那东西的形貌描述了一遍。
楚欲听完却不说话,这种练功的手法,并不是没有。
但是练得是不武功,炼的是人。
自己没有发现,也?是因为张洲的说法没有错。
那是人的身体所炼制,但是已经不是活人了,没有活人的气息,更算不上死人。
在走廊上醒过来,睁开眼才看见?,很可能也是那晚自己离开之后才出现,所以才没有见?到。
它有个十分正义的名字,叫山魁。
最开始,本身也?是形容拿它们来守山镇邪,是祈福保佑之意。
好的山魁,可以替饲主做很多事?情?,大多也?是以力量和技巧取优。
可是后来这种炼制的方式被灌输进?了私利,为了追求更加不同的作?用,开始不用动物,用人来练。
从尸体试炼到尸人,再到活人。
从病入膏肓的老人,到呱呱坠地的幼子。
男女老幼,不断的提炼、筛选,得出来最完美好用的山魁。
后来人心不足,发展到仅仅是不一样的用途,已经不能满足,就开始企图炼制可以影响人心神的山魁。
可以压抑人的精神,使人至疯至魔,能影响到内力疏通。
最邪的山魁,传说跟江湖上三大至宝中的离魂令有异曲同工之效,能让人失去自我,失去意识,为己所用。
只是离魂令是随意控人心神,而这等山魁,能将人的意识彻底消亡,化人为物,等同于傀儡。因为代价高昂,百年才炼成一只,又彻底失传,比那些三大宝物的踪迹还难寻。
张洲遇到的那一只,应当就是用来压制人精神的。
这一类的山魁,往往从外表上,就会不断的开发出来身体的极限去和人类的身体区分开,做到人类做不到的姿态和神态,这样从出现的那一刻,才会吸引人的目光,毕竟身为人,看到不一样的同类,更为惊讶,才从而留下印象。
精神力越是凶猛的山魁,外表也会越不可思议。
这种邪门的手段,早在二十?年前就被当初的正道人士彻底剿灭过。
几个邪魔歪道在深山里的小门派全部灭门,无一生还,现在怎么会冒出来。
还是在白云山庄这样的地方。
来报仇吗?
“你可以将此事告诉穆姑娘,如果你还能想起来,也?实在为其所困的话。”
楚欲道,“她兴许能尝试一二。”
张洲摆摆手,“不了。我现在只要想起来一次,就痛苦一次,只要别再让我想起来,我就当没发生过。”
“好。”楚欲收回内力。
又嘱咐了一遍路线,让他跟元临如何找到穆子杏之后一定要往西边丛林,临水而居,这才辞别。
回去渐渐走进萧白舒,楚欲原本只是觉得白云山庄里水不浅,白云庄主身边的人也难以捉摸。
现在看,说是处心积虑的害他都好听了。
这种邪物,当初就是萧鹤老前辈同任武林盟主和白云庄主的时候,带着几个有名头的名门正派,一同将炼制的小门小派门尽数屠杀。
灭门惨状,他虽然没见?过,但也?听过,极幼小儿都未逃过一劫。
怎么也?不该有活人还会炼制这种东西。
而且按道理讲,就算有活人,也?该跟白云山庄势不两立,世仇难解。
这东西出现在白云山庄,要么?就真的是为了报仇?
那也不该去找萧白舒这个不会武功的庄主,不过这种事?情?,不应当是武林盟主首当其冲吗?
可惜以陈毅的身份和性格,刚一统了江湖正道,也?不是言明的好时机。
楚欲在萧白舒面前站定。
“他们上路了?”萧白舒看了看他,问。
“嗯。”
楚欲拿起来两个包裹,掂了掂,将重的一个给萧白舒,“有劳庄主。”
萧白舒以前出行,都是小厮伺候,护卫在后,现在就剩下自己,拿过来包袱往肩上一背,怎么都不舒服。
又放下来,提在手里。
“萧庄主,过会儿就要下雨了,我看我们今日先走林子里,再往前还能有山洞可以住。”
楚欲在前边走边把路旁的花花草草,好看的都随手撩拨两下。
在指尖打转,玩腻了又换一个。
不是出来赶路的,完全像是出来郊游观赏的。
看着这情?景,即便听了楚欲的话,萧白舒也?不与理睬。
自己快走了两步,跨在楚欲前头去,免了看他这副做派,影响心情?。
果真,萧白舒还没走上一个时辰,突然就下起雨来。
这时候再转过身看,楚欲连影子都没了。
他方才只顾自己一个劲地往前走,连楚欲什么?时候不见?的也?不知道。
大呼小叫地把人找出来,断不可能,只能再往前走了一段路,发现一处凹陷进去的山洞。
顶上是断裂的山崖,下面还连接着林子长出来树木,地方也十?分宽敞。
萧白舒走近时,身上的外衣全部湿透了,看到干燥的地面上已经架起来一簇柴火,他想点燃,又发现这可能是别人用来歇脚的火堆。
“萧庄主再往前一步,就该受伤了。”
熟悉的语调响起来,他停下的脚步刚好迈出去一半,什么?东西弹开的动静,面前立刻飞过来一块比脸还大的石块。
下意识往后倒躲开,腰间顿时被力道一拽。
楚欲扶住他的腰站稳,刚刚胸口相撞了一下,萧白舒也?急急抓住他的后背。
石块在前方落地打在草丛里,立刻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传出来,草丛里一些影子在晃动游离。
“萧庄主什么?时候能不耍脾气。”
楚欲松开手,把手里的干柴都放进火堆里。
萧白舒心神回笼,这才发现离得足够近,楚欲开口的气息就拂在他耳边过去。
后知后觉听反应过来楚欲的话,收回视线看他,“刚才那东西明明是你做的,这也?能怪我吗?”
楚欲点头,蹲身去点起火堆,“怪你不肯听我的话,一个人走那么快。”
萧白舒刚才差点就被石块直接打在脸上,负气道,“你比我先到。怎么是我走的快?”
楚欲指了指头顶,“我是追不上萧庄主的脚程,从这上面走的。”
萧白舒像是自己打了自己的脸。
一时气结。
草丛里的动静好像更大了,他不安心地盯着看了看,眼底下就只有他们两个人,他也?是第一次这样在山林外,没有马车小厮,也?没有客栈可以落脚。
事?关自己的安危,终究还是开口道,“那些是什么??”
楚欲抬眼一扫,就接着把包裹打开,拿出来能垫坐的薄毯,直接铺开。
“萧庄主还是不要知道比较好。”
他站起来指指地面,“你先坐,我出去看看。”
“等等。”
萧白舒放下包裹,“我和你一起去。”
楚欲脚下一顿,回过头道,“萧庄主莫不是害怕了吧?”
草丛里的动静越来越大,甚至有点吵吵嚷嚷的错觉,十?分热闹的样子。
“不怕。”
萧白舒强行忍住目光,让自己不去看。
“你做那东西,也?是为了打它们?”
楚欲没有说,但他自己也?知道草丛里肯定是些山野里的爬虫之类的,只是动静太大了,大的足以让他怀疑这四周全都铺满了。
只是想一想就遍体生寒。
一只两只的也?并不在意,四周密密麻麻全部都是的话.......他攥起衣袖。
楚欲发现萧庄主嘴里说不怕,手里还在藏起来的小动作,把自己手中的一根木柴给他,“你在这等我。”
然后也看了看热闹的草丛,“不是为了打它们,是为了给我自己听个响。我要出去走一趟,走远了没动静,我怕你有危险。”
萧白舒接过来木柴,也?是一路都独自走过来,冷静了不少?。
楚欲这样,他也?说不出什么?恶毒难听的话了。
萧白舒拿着木柴走回去,坐在薄毯上,旁边就有颗大树,想到草丛那些东西,他往山洞里挪了挪,离远了。
等待时间无所谓,但是草丛里的声音让他头皮发麻。
他脱了湿透的外衣,放在楚欲在火上架好的枝丫,半干的头发也坐进?火堆烤干。
还把没打湿的账本和书拿出来,让自己看进?去。
楚欲说走,连立刻个人影也?没有了。
书渐渐看进?去之后,草丛里的声音似乎也小了不少?,直到夜幕升起,楚欲才回来。
萧白舒打眼一看,他浑身上下连个泥点子都没有,更别提像自己一样打湿了衣裳。
倒是自己的外衣,现在也还没干。
“萧庄主真让我感动,让你等,你就真的这么?老实地等,连个地方都不挪。”
只不过这人一开口,就不讨喜。
楚欲说话间把手里的木盒子递给他,萧白舒迟疑把接过来。
不算上乘,但也?绝不是过于普通的木材所制,他打开来,饭菜的香味立刻飘出来。
里面的四菜一汤摆的满满当当,连汤汁都没有洒出来,甚至还有余温未消。
这荒山野岭的,楚欲从什么?地方找到这些?
萧白舒环顾四周,这时发现,草丛里的动静也?好像真的没有了,四周安静下来,只有平常的山鸣鸟叫。
“这是从哪里来的?”他问。
“回昨天的镇子上买的。”
楚欲自己已经吃饱喝足了,直接靠着那颗大树坐下来,手腕上居然还挂着萧白舒送给他的那个昆山凉玉的酒壶。
那原本是送给林桢的提神的药酒,现在被楚欲拿回来自己用,关键还带了饭菜回来,这些都是他没想到的。
萧白舒的脾气大,但是经不住人屡屡这样雪中送炭。
楚欲这几番下来,愧疚他是不可能有的,但另眼相待,还是有一些。
“你走回去的?”半晌,他问。
楚欲睁开眼看他,“我飞回去的。”
“.......”
没个正经的。
萧白舒索性不理会了。
楚欲低笑?了一下,“你看,我说了萧庄主又不信。”
萧白舒拿筷子指指面前的草丛,“这些东西。”
“走了。”
萧白舒:“现在能说是什么?了?”
“蛇。”
楚欲指节一挑,就将酒壶打开,里面装的是他跟张洲一同喝过的辣酒。
镇子小,与他而言好东西好酒几乎没有,他找了一家最好的酒楼打包提回来饭菜,想的也?是自己吃饱喝足了,不能差了萧白舒这一份。
萧白舒心惊之余也?庆幸,幸好楚欲没有告诉他。
不然,这几个时辰,任他怎样也坐不住的。
但楚欲用了什么?方法,能把那么多的蛇引走,他十?分怀疑。
又看他用自己给的酒壶,想起来自身从小接受的好意,大都是冲着他的身份来的,也?一样是有利可图的才收到的。
但是楚欲的好意,他现在吃在嘴里,饭粒还是温热的,总觉得这都是额外的。
他是为了洗髓移骨散才留下来,不至于到事无巨细的照看他,只要自己还活着就行,留个命在。
萧白舒知礼仪,知道这不是理所应当属于他的。
也?知商利往来,利益互换。
这样下来,楚欲这种额外的好意,就更让他感觉不自在了,拿不出厌恶的心理来面对这个同样有利可图,却细心为自己打点的仇人。
用过饭,楚欲不说话,空气就安静下来,雨也停了。
萧白舒斟酌再三,开口道,“江湖上相传......盗中仙是个女子。”
楚欲没想到萧白舒把这事?一直记着。
“萧庄主知道的还不少?,有这些时间和闲情,怎么不多挣点银子。”
萧白舒难得跟他有如此平和相处的时候,应道,“白云山庄地位特殊,我虽不是江湖人,也?该了解一些。”
楚欲转过脸来,暖色火光照向侧脸,朝萧白舒扬唇,“那以你鉴赏过名家宝器的品味来看,我是不如女子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