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间晚风萦绕着仙草的冷香,混杂了露珠,慢慢沁入衣袖。
凌霜铭默然看着低伏在自己面前的少年。
雒洵额前杂乱的枯发挡住了他的神情,叫人难以捉摸他此时心境。因此凌霜铭也无从得知,为何这少年前一刻还对自己充满敌意,现在又忽然想做他的徒弟了。
过了半晌,他斟酌道:“我早先曾向人许诺,此生不再收徒。”说罢,伸手就要拉雒洵入阵,“你若真想拜师,来日去外门……”
不料“啪唧”一声脆响,雒洵竟将他的手一掌拍开,操着清脆稚嫩的童音,决然道:“雒洵今生也非仙君不拜!”
那双狭长幽暗的眸子毫不畏惧地直视着凌霜铭的双眼,神光锐利逼人,仿佛要直直地刻入识海深处。
不知为何,在见到这仙君的第一眼,他便有种玄异的直觉,今后定要紧紧地跟着此人,绝不能放手。且他看得出,凌霜铭方才显露的本事只是冰山一角,真正的实力怕是远远超出了这里的所有人。
错过这个人,只恐今生再也没有机会得到他渴望之物——那焚天煮海,足以消磨一切血海仇怨,拉天地殉葬的力量。
借着落星的微光,雒洵将那张隽秀面庞上的神情尽收眼底。
却见凌霜铭桃目闪烁难定,在听了这堪称壮烈的宣言后,眼梢微微翘起,抿着薄唇,露出道轻柔至极的微笑。
刹那间,漫天星光都为之黯然。
雒洵呼吸一窒,迷迷糊糊间,隐约瞧见凌霜铭对他伸出截雪白的手腕。紧接着,他的双脚离开了地面。
他不由睁圆了眼瞳,面露震惊之色——仙君居然就这么带着如梦似幻的微笑,干脆利落地揪住了他的后衣领,像拎动物幼崽般将他提到阵内。
不给雒洵再开口的机会,凌霜铭催动咒符,轻叱道:“乘虚御风,身生飞羽,游宴八宫!”
咒诀诵毕,阵内法光大胜。
雒洵眼前一阵天旋地转,待再次站稳时,脚下踩着的已是松软洁白的雪地。
在原身的记忆中,试剑峰永远只有远天云海之上,那积雪冰封的一角。如今登临高处,方知其全貌,峭峰连天挺立,云海自峰顶奔流而下,如一剑断水。山上是终年不化之莹雪,青松俱披着厚重的白,雾凇沆砀,时有云鹤拂羽清唳,蔚为奇观。
是个避世的好去处,凌霜铭不无萧索地想,从今起,就在这山上坐忘尘世,继续追寻他未竟的飞升道途。
不过在这之前,还需把雒洵安置妥当。既已出手救人,他们之间便生出了因果,将雒洵引入正途,也是他必须完成的职责。
感受到凌霜铭的目光,雒洵亦回头朝他这边看过来。许是被强行封嘴的缘故,那死气沉沉的狭长双眼像是蒙了层灰,更是半点儿光都不见了。
倏然,雒洵搂住自己的双肩,打了个惊天动地的喷嚏。稚嫩的鼻头顿时通红一片,冒出个晶莹的小泡,但又被主人倔强地一吸鼻子,转瞬回归了他小大人似的老成模样。
凌霜铭这才发觉,自己早就被砭骨寒气侵蚀得周身冰凉。虽说有伤势作祟的缘故,但他到底是个金丹期的修士。而雒洵肉1体凡胎,又是个孩童,恐怕早就冻得不轻了。
于是他快步走上前去,取下自己肩上的青色披风,将雒洵严严实实地裹成个小粽子。
原主喜爱种植灵草,故凌霜铭身上也带了清甜的灵药幽香,又混了丝飞雪的气息,就这么将雒洵从头到脚包了起来。
雒洵脸颊上飞起一抹红晕,觉得有些无所适从,这是他不曾感受过的暖意。
忽然,他又想到仙君方才为他系披风领扣时,不慎碰到了他的下颌,那双手冷得简直像是冰块雕琢而成般。再抬头看看那比周遭积雪还要苍白的脸,看那寒风里鼓动的衣袍下,格外消瘦的身躯。他心底顿时涌上一股酸酸的感觉,压在胸膛上,叫人喘不上气来。
待回过神,他已将凌霜铭的手紧紧抓住。
“可是觉得冷?”凌霜铭不习惯被人触碰,愣了一下,强行忍住将手甩开的冲动,俯下身来反握住雒洵的小手,“洞府就在不远处,回去便为你生火。”
雒洵小嘴微张,觉得自己应该说点什么。但他与人类正常的交往实在太少了,纵使心潮涌动,却不知道该如何表达此时的心意。
不,不是这样的。只是看到仙君这样难受,心就像被许多小刺扎着罢了。
这时,远山云层中飞来两只羽翼光洁的鹤,化作两个不到半人高的软糯孩童。
“凌长老,画岸、听雨奉易长老命令,在此恭候长老回府。”
雒洵的这点小心思,终是湮没在风声里,未能说出口。
踏入收拾得整洁一新,各色生活用具备得齐齐当当的洞府时,凌霜铭还是有些意外的。
不论是主殿还是偏殿,都挂着上好的兽绒织就的帷幔,将冷气完美隔绝在外。会客的前堂摆了许多原身喜爱的灵草,皆被灵力温养着,哪怕是在试剑峰这样终年落雪之地,都花开不败。
而偏室的书房,则是完全将原主药仙谷那处搬了过来。一应桌案摆设,书本典籍,均放在原本的位置。唯一不同的是,所有的桌椅都被人精心铺上了柔软的垫子。
前些日子,在太初峰的云台上伤势爆发陷入昏迷前,他曾留意过易千澜的好感度,只有五十点左右。何至于只是搬个洞府,便如此大费周章地为他张罗?
不过凌霜铭并没有思考太久,从漫长的昏迷中苏醒不到半日,又是与易千澜谈条件,又要强提灵力与人动武,之后还得独自支撑起传送阵。此时总算到达洞府,松懈下来,光保持站立姿势就要花费惊人的毅力。
但碍于身边还跟着个雒洵,他只好强自抬着眼帘,吩咐画岸去照料雒洵休息。
雒洵还紧攥着凌霜铭的披风,同手同脚地跟在其身后。听到仙君又要将自己打发出去,却没有再做任何忤逆的举动了。
因为尽管凌霜铭以为,自己在众人面前装得天衣无缝。其实那难掩疲倦的眉目,话语中无法抑制的颤抖,还有摇摇欲坠的身形,以及那只按在书架上,指节因突而泛白的手,早已将他出卖得一干二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