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沌无光的诡境里,一身清寒白衣的人茫然独行着。
他双眸黯淡无神,只是顺着在漆黑中蜿蜒铺开的道路靡靡行迈,也不知将要去往何方。
就这般慢悠悠地游荡了许久,脸颊上忽然有了湿意。
像晚春夜雨,带着轻柔温度点在人眉梢上,鼻梁间。
凌霜铭神志倏然清醒过来,诧异地拂去不断滴落的晶莹水珠。
广袤无垠的识海里,从不分昼夜,更遑论四季,怎会有落雨?
这时他视线所及之处,浓重雾霭散去,一束清皎月光投射下来,映出银辉下覆雪竹林,和林间一大一小两道人影。
他下意识地向光亮望去,只见那瘦削颀长的青年青衫摇曳,面容竟与自己有九成相似。
但与他病恹恹的模样全然不同,那人手执长剑,行动间尽是清雅风骨,且眼梢还带着他绝不会有的温柔笑意。
待凌霜铭行至两人附近的雪竹下站定,此人正俯下身,轻轻揉了揉小童的脑袋,又在那稚嫩的鼻头上弹了一下。
“阿洵,这套北冥剑诀乃是为师自创,与本门武功心法不同。我演示一遍,你且看好。”
这声轻笑和着清爽夜风,沁人心脾,凌霜铭听得不禁有些恍惚。
若后来没有发生那些事,他应当也如幻境展示得这般,可随心而笑吧。
但“那些事”究竟是指什么,为何他半点儿都想不起来?
这般想着,竟引得神魂传来阵阵剧痛。凌霜铭眼前泛起黑斑,头痛欲裂,只好强迫自己停下回忆。
而不远处那对师徒已抽出剑来,流月倒映在剑刃上,令人看不清剑身的模样。但那剑路轻盈灵动,如拂过九霄的长风,万象皆包罗其中。
被唤作阿洵的小童则跟在自家师父后面,依葫芦画瓢地比划着,倒也学得几成形似。
偶然一个转身,凌霜铭对上小童狭长的眼睛。熟悉的幽潭下,有魔气暗中翻涌,果然是雒洵的样貌。
溶溶雪月下,青衣人露出欣慰的笑容,握上小徒弟的双臂,自然地将人环着,为其指点动作中不到位之处。
凌霜铭则有些出神,方才他们使的剑式,正是玉清派世代相传的青冥剑诀。可青衣人分明说,这是他自创的剑法。
他和玉清派究竟有什么渊源?既有剑法这层联系,又为何对这个门派从无印象?
“阿洵,你很聪慧,为师在你这个年纪时,起手式都要练习数遍。”那头青衣人似是对徒弟的表现十分满意,柔声道,“若勤加练习,总有一日你的仙术修为可将魔体压下,届时……”
一直安静的小童忽然仰起头:“师尊,弟子只怕那天到来以前,会亲手杀了您。”
凌霜铭与青衣人皆听得一怔。
沉默了好半晌,青衣人半蹲下身,将小童揽进怀中,嗓音有些发涩却尽是毅然:“有师尊在,此事断不会发生,你无需害怕。”
不足半人高的小团子轻轻吸了下鼻子,抱紧了自家师尊的细腰。
凌霜铭的视线却紧紧锁在那只稚嫩的小手上,小童粉糯的指头正捏着青衣人的衣褶,像只乖顺的小兽依偎在师长怀中。
而再过若干年,这双手将会生出利爪,洞穿他的胸膛,剖出颗伤痕累累的心脏来。
足以令人昏厥的剧痛忽然袭上心口,眼前的景物霎时如石子投入静湖,惊起紊乱波纹,再难看清其貌。
凌霜铭眉头紧颦,冷汗涔涔打湿两鬓青丝,掐在胸膛上的手青筋直跳,指尖几乎要划破衣衫扎进皮肤里去。
浑身力气随之被抽空,他软倒在冰冷的雪地里,放任身体余温慢慢流逝。
好疼。
心脏像是被人狠狠撕开,又粗鲁地把碎片揉作一团。
只是微微咽口气,心脉间都似有数万把匕首绞动。这般痛楚,竟比上回做过的梦境还要真实百倍。
能立时死去,倒成了奢望。
不知被反复倾轧折磨了多久,或许只有一息,又像过了漫长的百年。凌霜铭眼前终于有了光亮,有什么温暖的物事正传来柔和的温度,慢慢捂暖他冰冷的手足。
胸前仍像有千钧巨石积压着,喘息尚有些艰难。四肢百骸间更充斥着未曾散去的酸痛,叫他连动动手指的力道都使不出来。
雒洵已在寝殿内守了三日,方才趴在凌霜铭床边小憩片刻,正欲起身去挑亮矮方几上的书灯,忽见那无力地垂在被褥之上,骨节苍白分明的手轻轻颤了一下。
他立时丢下手中捻子,屏息朝榻上之人看去。
凌霜铭依旧沉沉昏睡着,细密羽睫在白玉似的脸颊上投下一片灯影。
雒洵小脸上再难掩饰失落,他虽年幼却已对生死变得麻木,可如今得而复失,竟远比一无所有更磨人。
那时凌霜铭驱走堕仙,明明已伤重难支,仍凭着本能护他不被随后赶来的修士们发觉。
幸好来人是易千澜,否则若是被另一个凶神恶煞的家伙找到,他也不敢想接下来会发生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