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质的门扉应声而开,方衍面上含着浅淡的笑意,对闻十七明显的嫌弃视而不见,自顾自坐在何昼月旁边,侧过头出声道:“怎么挑了这种地方喝茶?”
没有指责,不带质问,只是句简单的开场白。
好似当真对自己的道侣抱有万分的信任。
何昼月不明白方衍究竟怎么能在关押过他、烧掉凤凰林、想让他去给何汐亭换血之后,还能做到这般若无其事。
闻十七也惊叹于方衍的绝佳心态,身体不由后仰,下巴微收,满是讶异之色:“方盟主,你不搁仙盟照顾何家的大公子,跑来这儿扰人好事干嘛呢。”
方衍随手拿过何昼月的玉杯,就着喝了口茶,尽显亲近之态。
在闻十七耐心耗尽之前,方衍才慢悠悠开口:“昼月身体还没养好,我怕他出什么事。”
闻十七还要再说,方衍状似不经意道:“本君来时撞见闻会长了,闻会长似乎正在寻你,这片地界就这么大,不知道你们姐弟俩什么时候会遇上。”
闻十七一身反骨,就连当着方衍的面都敢阴阳怪气地怼上几句,可谓是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家里的姐姐。
一听“闻会长”的大名,直接从凳子上站了起来:“方衍,这就有点过分了吧?!”
方衍好整以暇地把玩着玉杯,从杯沿看他:“碰巧罢了。不过你现在跑,或许还来得及。”
何昼月对闻家的情况略知一二,见闻十七左右为难,于是劝道:“不用担心我,要走进尽快。”
闻十七犹豫几息,撂下一句“他要是欺负你,你就来找我!”就匆匆跳窗而出。
雨声从未关严的窗口传来,下了半天越来越大,竹筒倒豆子般直往地上落,吵得人心烦意乱。
何昼月把目光移回到方衍身上。
方大盟主即使身处充满脂粉气息的青楼包厢,仍是一派温雅矜贵,和周遭格格不入。
“伤怎么样?”方衍道。
何昼月淡淡应声:“无碍。盟主来此,是有什么事吗?”
方衍卸下一身的气势,放软了声音去哄:“我只是担心你的伤,怎么就跌到元婴了,叫我瞧瞧。”说着就要去探何昼月眉心。
何昼月侧身躲过,心中不耐:“方衍,你还没装够吗?”
他躲过了试探识海,按在桌上的右手却猝不及防被方衍握在掌心。
何昼月体质偏寒些,遇上方衍这一等一的火灵根,如同泡进了山间凿开的温泉,相接处熨贴得不像话。
可他没什么心情与之温存,手上施力想抽回来。
没抽动。
方衍温声道:“是我不好,不该青红皂白就怀疑你,昼月想怎么罚我都可以,别拖着自己的伤。”
何昼月几乎气笑,怎么事情到方衍嘴里,就变成轻飘飘一句“不该怀疑”。
他唇角只扬起一边,讥嘲道:“养好了,好替何汐亭换血?”
“我就知道你会误会,之前你爹有跟我提过要你替何汐亭换血,不过我拒绝了。”方衍捏了捏他的指腹,“明崖都跟我说了,那天我得知错怪了你,便让明崖带人去给你治伤,他是在路上撞见的你爹,你爹的意思,不是我的意思。”
明崖,那日来为他解开结界的仙盟弟子。
何昼月一愣:“你拒绝了?”
方衍:“医治何汐亭,至少要把你体内的血渡去三分之二,我怎么舍得。”
何昼月空落落的心像是被人托了一把。
方衍眉目含情,温暖的灵力滔滔不竭地通过手掌交握处传进他体内,抚平着每一处隐隐作痛的经脉。
不多时,竟将他从元婴后期强提回到出窍初期。
方衍:“只勉强能到这个地步了,再往上提会伤及根本,往后我陪你再练。”
强大,俊美,体贴,耐心,多完美的道侣。
可方衍此刻对他越好,他越觉得脚下未曾踩实。
何昼月冷静道:“凤凰林呢。”
方衍满脸歉然:“是我太过冲动,等回去我们再种一片,我亲自陪你种。”
何昼月:“其他先不提,方衍,你跟何汐亭是怎么回事?”
握着自己指尖的动作倏然一顿,何昼月眼睛眨也不肯眨,唯恐错过方衍脸上任何细微的表情。
可他没有发现任何异样。
方衍替他整了整袖口,又屈尊降贵地给他倒了杯茶:“我与何汐亭,是一个老套的故事。昼月,你听说过登天谷吗?”
“登天谷?”何昼月不解,“和登天梯有什么关系吗?”
方衍目光短暂地飘忽了下,又很快恢复澄明:“建立登天谷的人说,它的原形是天下第一大秘境,上魔渊,二者危险程度不相上下。而登天梯,便是我从登天谷内带出来的。”
何昼月没听说过登天谷,但他知道上魔渊。
那是上古时期的人、仙、魔、妖不断陨落堆积而成的秘境,里面充斥着毒雾,以及未曾消散的怨灵邪祟,只要踏进边缘,便再也找不到回人间的路。
如果登天谷危险程度和上魔渊不相上下,那方衍在其中遭遇过什么,便是连想都不能去想。
何昼月:“你去登天谷,是为了找登天梯?”
“差不多吧。”方衍点点头,“中间出了点意外,本不该在登天谷的何汐亭被卷了进来,并且阴差阳错地帮过我,怎么样,是不是很老套?”
何昼月没对这件事情本身做什么评价,而是问道:“所以你后来当上仙盟盟主,一路扶持何家,是因为当年欠过何汐亭的人情?”
方衍:“对。”
听上去合情合理,但许多地方又不太能说得通。
如果仅仅是为了还恩,方衍何必那么紧张,甚至冲动之下烧了凤凰林,还不顾他受伤,将他关进重峦殿中。
这哪里是还恩,分明就是偏爱。
然而情之一字,最难证伪。
何昼月抬眼与方衍对视,似要通过那双潋滟多情的桃花眼将一颗心都看穿。
他出声问道:“方衍,你爱过我吗?”
雨还在下,窗沿挂着串有七个小型编钟串成的风铃,经风一吹撞出连串脆响,被拦腰钉在墙上的纱幔也顽强地晃荡着下半截身子,似有灵性般与之相和。
整个包厢,整片天地之间,唯有何昼月与方衍二人面前狭窄的距离里的时间与空气是停滞的。
何昼月不知自己等了多久,或许只有一瞬,又或许经过了一场生死的轮回。
在无止境的停滞中,最先动的是方衍的眼尾。
轻微上挑,未语先笑。
他听到方衍说:“昼月,我来寻你时,万灵树长出了花苞。”
五十年前,垣怆的一位前辈一手捋着胡子,一手掐着指节,在最接近上界的山巅为他算了一卦。
前辈说,你与方衍有命定的姻缘,牵绊早就定下了。
待到万灵花开时,你就会看到红线绑在哪里。
何昼月闭上了眼。
晦暗中他感到自己像被分成了两半,你争我吵互不相让。
方衍所做的一桩桩一件件哪里像爱他?他怎么就不肯承认?
可前辈的卦从未出过错,他等了五十年,终于等来了能看到二人命定牵绊的曙光,真的甘心就这么错过?
他是真的爱方衍,他和方衍的感情真的已经走到山穷水尽无可救药了吗?
徘徊间,何昼月感到身上一重,方衍忽然抱了上来。
而他却没有像往常一样亲密地拥上方衍的后背,双手只垂在身侧,一动未动。
五十年的感情并非轻易就能看透割舍,至少给他独自冷静的时间。
之前去长临城,那边的风景还算不错。
何昼月:“你将我关起来的事,有多少人知道?”
方衍:“除了几个伺候的以及你父亲和你弟弟之外,就只有误打误撞听到消息的闻十七。”
何昼月心下稍安。
知道的人少就好,到时候如果传到师兄耳朵里,又要为他担忧。
方衍以为何昼月有所动摇,在他耳畔的声音愈发温柔:“再生气也要先随我回仙盟把伤养好,沓神门最近又冒了出来,魔尊行事鬼祟,你已伤了他们那么多门徒,独自在外面,我不放心。”
何昼月正要拒绝,听到后面的话立时神色一凛。
魔尊?
他师叔?
刚刚闻十七说沓神门背后之人来头挺大,难道说的是……
他整理了下表情,将方衍从他肩上推开:“关魔尊什么事?”
方衍:“最新查到的线索,沓神门的门主可能是魔界至尊,林幽。”
何昼月:“魔尊不是垣怆弟子吗?当年仙魔大战还是他与修士联手结束了纷乱,他没有创造沓神门的理由吧?”
方衍:“垣怆曾是修真界第一大派,你知它为何在仙魔大战后隐世吗?”
身为垣怆弟子,何昼月对自家历史还是好好学过的,只是禁制在身,他只能含糊道:“知道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