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寒舟冷着一张脸,他指着不远处捧着扫帚的小沙弥说道:“你看,让那么小的孩子掂着个扫帚,那扫帚看起来比你都高,常慧那秃驴……”
“师尊,那是常慧大师三年前收养的小徒弟。”
君不归瞬间哭笑不得,他低头轻笑着解释:“这小沙弥法号莲池,还是常慧大师亲自取的。”
闻言,叶寒舟便不说话了,他拧着眉头重复道:“…莲池?是莲花的莲吗?”
“没错。”
君不归笑着从怀里掏出一把糖果,他在叶寒舟眼前晃了晃,便朝着古樟下的小沙弥走了过去。
那小沙弥看上去憨憨的,一张婴儿肥的圆脸上写满了迷茫,直到君不归半蹲在他面前,小沙弥才半张着嘴堪堪回过神来。
眨了眨水汪汪的大眼睛,小沙弥看了看君不归手中的糖果,继而连忙双手合十,装模作样的行了一礼奶声奶气的说道:“多谢施主。”
“……你之前哄过他?”
叶寒舟抱着双臂走上前来,他站在君不归身后问道:“这糖竟然还是东街口那一家的蜜块糖。”
“去年路过寒山寺,包袱里正好装着几块糖。”
君不归挠了挠面颊说道:“当时瞧着这小家伙站在路边,模样还挺可爱便想着逗逗他,不曾想还被他师傅抓了个现行。”
“你是说…你在去年便见过常慧那个秃…大师?”
叶寒舟撇了一眼傻乎乎的小沙弥,把到了嘴边的‘秃驴’咽了回去:“他和你说什么了吗?”
“倒没说什么,就是说没事常来寒山寺坐坐。”
君不归盯着小沙弥脸蛋上起伏的婴儿肥,就在他内心天人交战的时候,头顶上空一片阴影掠过。
君不归站起身,便看到他那不讲道理的师尊正把小沙弥抱在怀里,右手的食指还不甘寂寞的戳在小沙弥的肉脸上。
直到小沙弥把那块蜜糖咽下去,叶寒舟才慢吞吞的放下手说道:“这小玩意儿蛮有意思的,怎么就偏偏被秃…常慧大师捡走了。”
“师尊。”
“两位施主。”
就在这时,一名穿着灰蓝色僧袍的小和尚跑了过来,他先是朝着两人鞠了一躬颂了一声佛号,然后才把目光转向叶寒舟怀中的小沙弥。
“常慧大师已经恭候两位多时了,还请移步慧庆寺。”
“他倒是能掐会算。”
叶寒舟伸手点了点怀中小沙弥的鼻尖,看到对方捂着鼻头嘟了嘟嘴,这才把他递给面前的小和尚:“不劳烦小师父带路了,我知道怎么走。”
“唉,施主……”
“对了,劳烦这位小师父先带着我徒弟去趟大雄宝殿。”
叶寒舟转过身,指了指身后的君不归说道:“给他驱个邪,我先去找常慧大师商量点事。”
君不归无奈道:“师尊。”
“就这么安排了。”
叶寒舟轻飘飘的撂下最后一句话便离开了原地,因为他知道,自家徒弟一直都很听话。
常慧大师所在的慧庆寺在一片茂密的竹林后,那里幽静清雅只有一条小路可以抵达,香客们一般也不会朝那边去。
穿过竹林的小路旁是流动的溪流,溪水淙淙甚是清澈,水底砾石在天光照耀下晶莹剔亮,石间游鱼忽来忽往怡然自乐。
飘落的竹叶轻拂于水面之上,清韵悠悠一派宁静祥和,水面粼粼波光倒映着往来人影,可谓是莹莹墨绿水,藏影掩游鱼。
叶寒舟踩着脚下满是苔藓的青石板,他觉得香客不常到此也是有缘由的,就是他走在这里都时不时的脚下打滑,更别说那些柔弱的香客们了。
一路走过,幽竹夹道,叶寒舟一边打量一边心想,这还当真是应了那句‘路窄苔滑鸟鸣涧,山青水秀林静幽’。
穿过这片遮天蔽日的竹林,叶寒舟抬起头便看到了不远处的慧庆寺,慧庆寺还和多年前一样,红墙金瓦飞檐斗拱,古朴陈旧,散发着一股总也躲不开的陈年旧香味。
慧庆寺内的佛堂里供奉着数位悲天悯人的神佛,它们大多双手抚膝,表情慈悲凝视着诸事百态,神情庄严肃穆,仅是远远望去便令人仰慕神往。
叶寒舟站在半开的门前踌躇了一番,深深的吸了口气,他这才抬起头小心翼翼的朝里望去。
只见佛堂中央的矮桌旁,一名穿着杏黄色僧袍的老和尚正手拈佛珠垂眸念经,对方背对着叶寒舟,后背微躬盘坐在佛祖面前的蒲团上。
记忆仿佛在一瞬间重叠,叶寒舟耳边似乎又隐隐响起阵阵轰鸣的雷声。
他在原地默立了片刻,等到对方念完了一段经文,这才踏进佛堂轻声唤了一声:“常慧大师。”
听到声音,常慧大师从佛前缓缓转过身,他看着来人淡淡颔首道:“叶施主,多年不见。”
“十年前,就是在这个地方。”
叶寒舟抬头看着面前庄严肃穆,面容悲悯的佛像,他深深的吸了口气轻声说道:“我当时年少误闯佛堂……因心中愤懑便质问大师,人说佛恋天下,为何却只渡有缘人?”
“那么…叶施主,十年了,你还是没有想明白吗?”
常慧大师半瞌着双眼,他坐在蒲团上右手拈着一串佛珠,就像十年前一般说道:“万事因缘而生,因缘而灭,有些事…还请施主,莫要强求。”
“当年我踏入此间,大师正在念《法华经》。”
叶寒舟垂下眼眸陷入了回忆,他及腰的华发披散在身后,在佛堂橘色的烛火下似是罩着一层柔和的月华。
“大师正念到…佛前有花,名优昙华,一千年出芽,一千年生苞,一千年开花……”
叶寒舟的声音不自觉变的沙哑,他张了张嘴想继续说下去,但最终却是垂下头咬紧了下唇。
常慧大师叹了口气,他睁开眼睛静静的望向叶寒舟,就像十年前,在风雨交加的夜晚,望着衣衫褴褛狼狈不堪的少年,裹杂着雨水跌跌撞撞的闯进佛堂。
彼时常慧大师刚刚念完最后一句“弹指即谢,刹那芳华”,佛堂的大门便被手执长剑的少年一把撞开。
少年一头如瀑青丝贴在苍白的皮肤上,他就像是刚被水中打捞上来,整个人湿漉漉的还带着寒气。
常慧看着他颔首轻叹:“小施主,天色已晚,可是要在此间留宿?”
“……你刚才说,昙华…弹指即谢……”
少年双目空洞,唯有一点暖色的双唇也被他咬的鲜血淋漓,可他就像感觉不到疼痛一般,只是固执着问道:“既然他生在佛前,为何…佛不渡他?”
“施主……”
“佛说众生平等……”
少年上前一步声嘶力竭的问道:“……却又为何只渡有缘人?!这天下有这么多不平事他为何看不到!”
“小施主。”
常慧大师叹了口气,他看着少年手中的长剑低声说道:“施主,诸事因缘而生,又因缘而灭,如今只是…你与祂的缘分尽了。”
闻言,少年瘦弱的身体不由得晃了晃,他双目空洞的望着常慧大师,目光穿过对方的身体,继而落在高台上的神佛身上。
大佛颔首低眉,若有所思,它的眼睛慈祥地凝视着底下的少年,好像在印证常慧大师方才所说的话。
“…不可能……”
少年捂着脑袋后退一步,他手中的长剑摔落在地,发出一声脆响。
常慧站起身朝着少年的方向缓步走去,正想开口劝慰,对方带着哭腔的声音却突然传来。
在那个瓢泼雨夜,众位神佛神色悲悯的望着座下痛哭不已的少年。
他用身上破损的衣物一遍又一遍的擦拭着面前的长剑,嘴里含糊不清的低喃着:“…为什么我擦不干净……为什么……”
常慧大师深深的叹了口气,他走到少年身后,默默的用室内的绸布替他擦那湿透了的长发。
“这上面都是血……”
少年跪在地上,双眼通红,眼泪一滴滴砸碎在手中的长剑上:“我擦不干净,他的血…我擦不干净……”
常慧大师没有说话,直到少年哭的累了,发泄完了心中的不忿和苦楚后,屋外的大雨不知在何时已经停了。
透过窗外的微光,一向沉稳的常慧大师却突然睁大了眼睛,过了许久,他才颔首轻叹一声:“……阿弥陀佛。”
窗外隐隐传来几声清脆的鸟鸣,少年一声不吭的跪坐在原地,他的膝盖上静静的躺着一柄长剑。
直到常慧大师从屋外端了一杯热茶递到他的面前,少年这才微微动了动。
“喝吧。”
常慧大师望着少年,看着对方伸手接过茶盏,然后仰头一饮而尽。
末了,少年放下茶盏,低声说了两个字:“很苦。”
常慧大师把一同带来的干净长袍披在少年身上,他摇摇头说道:“万般皆苦。”
“……可是西陵有一种花茶,只需清水冲泡,入口便宛若蜜糖。”
少年低垂着头,他已经恢复了冷静,一张俊俏的脸上却布满了霜寒,没有丝毫表情:“我已经苦了十六年了,在那段日子里…才品尝过甜味。”
常慧大师闻言轻叹:“那施主,感觉滋味如何?”
“刻骨铭心,同样也…痛彻心扉。”
少年垂眸望着膝上的长剑,他轻声说道:“若早知如此,我情愿一直苦下去,哪怕一辈子都是如此,我也不愿…沾染那一丝甜味。”
常慧大师没有说话,面前的少年默默的站起身,他原本的衣物早已破损不堪,白皙的皮肤上满是剐蹭留下的伤痕。
他把手中的长剑收入刀鞘,鬓间的长发晃到眼前时少年这才微微一愣。
抬手执起一缕垂在身侧的华发,少年默然了片刻松开手说道:“昨日,多谢大师收留…既然天色已亮,我就不再叨扰了。”
“施主。”
常慧大师望着少年削瘦的身影,他双手合十轻声说道:“还不知施主名讳。”
“……叶寒舟。”
少年转过身,一头华发在身侧轻晃:“我的名字,叶寒舟。”
常慧大师望着他的背影颔首,直到少年的身影消失才低低颂了一声佛号:“阿弥陀佛。”
少年在雨夜执剑而来,离去时,剑已归鞘,却是一头霜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