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寒舟坐在常慧大师对面的蒲团上,他手中捧着一杯热茶,放在唇间轻轻抿了一口。
蹙了蹙眉,叶寒舟轻叹道:“大师这里的茶,还是一如既往的苦。”
“习惯了,便也不觉得苦了。”
常慧大师摇摇头,他看着叶寒舟喝了一大口茶才继续说道:“贫僧算了一下时日,叶施主也该来了。”
“大师是早就料到,我那徒弟将会忆起往事?”
叶寒舟放下手中的茶盏,从怀里掏出方才顺来的几颗蜜糖,他丢了一颗在嘴里问道:“那依大师之见,还剩几日?”
“不出一月。”
常慧大师盯着叶寒舟轻声说道:“叶施主,贫僧还是那句话,望施主……三思而后行。”
“常慧大师还是常慧大师,这十年来,无时无刻都在提醒我,要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叶寒舟轻笑一声,他已经许久不曾笑了,这一笑整个人都似轻松了一瞬,仿佛寻回了几分少年模样。
但下一刻,叶寒舟却是收敛了面上的笑容,他望着面前的常慧大师沉声说道:“大师可还记得,十年前那场雨夜……我在诸佛面前,擦了一晚上的剑。”
“…此景,历历在目。”
常慧大师瞌上双目,他低叹道:“叶施主,那夜风雨过后,剑上的血……你还未擦干净吗?”
“……我擦拭了整整十年。”
叶寒舟低声说道:“再难以消除的血污,我都一一拭去了,只有他的……”
常慧大师垂眸替叶寒舟续了一杯茶。
“只有他的血,我擦不干净。”
叶寒舟捂着半边面颊,神情间满是挣扎:“我想梦见他,想让他告诉我到底该怎么做…但一闭眼,铺天盖地都是血污……”
“那宁神香……”
“早已不起作用了。”
叶寒舟摇摇头,脸上划过一丝疲惫:“就连西陵的迷神丸也没什么用,我困极了,想好好睡一觉但又怕在梦里沉沦,只有酒…我都是依靠北燕的烈酒才能入睡。”
“……阿弥陀佛。”
常慧大师双手合十,垂眸颂了一声佛号。
“常慧大师,佛堂清净,本不是我这种人该来的地方。”
叶寒舟支着额头,他摆了摆手有些疲倦的说道:“此番前来,我是想同大师商量一件事,听说大师…曾见过我那大弟子?”
“君施主,见过几面。”
常慧的目光投向叶寒舟,他顿了顿才继续说道:“都说天机不可泄露,但是叶施主,有一句话,贫僧还是想告知一二。”
“大师请讲。”
叶寒舟淡淡颔首:“叶某洗耳恭听。”
“当年,叶施主恳请贫僧出手…封住你那徒弟的记忆。”
常慧拨动着手中的佛珠,他闭上双眸悠悠说道:“当时叶施主告诉贫僧,此举是为了让他忘却烦忧,能够安逸的成长。”
“没错。”
叶寒舟点点头:“我的确是这么想的。”
“可贫僧如今却觉得,叶施主…恐是违背了当年的初心。”
常慧睁开眼睛,双目清澈锐利,宛若能洞察人心般直直的望向叶寒舟:“还请叶施主能为贫僧解惑。”
闻言,叶寒舟猛的握紧了手中的茶杯,他同常慧对视了片刻便移开了目光,松开双手,叶寒舟望着掌中四分五裂的杯盏嗤笑一声:“不愧是常慧大师,真的是洞悉万千。”
“施主缪赞了。”
常慧大师微微侧身,从身旁拿出一个新的茶杯递给叶寒舟。
叶寒舟伸手接过,他替两人重新续了茶才悠悠说道:“就如大师所言,我原先的确是想让我那徒儿没有烦恼,快快乐乐的长大,但随着时间流逝,我觉得一开始…我的想法便错了。”
抿了一口热茶,叶寒舟轻声说道:“这些年,南渊帝的所作所为大师也是看在眼里,如果给你一个能普渡众生的捷径,大师会如何抉择?”
“……叶施主的目的,是想让这天下易主。”
常慧大师手中的佛珠一停,他抬起头望向叶寒舟说道:“但仅凭南渊帝昏庸无能这一点,怕还是不足已令施主下定决心。”
叶寒舟的呼吸微微一窒。
“若是叶施主不能全盘托出,给出令贫僧信服的理由,贫僧今日哪怕拼尽全力…也要把施主留在寒山寺。”
常慧大师闭上双眸轻叹道:“叶施主,请吧。”
“我……”
叶寒舟难得慌乱,他握着双手咬紧了下唇,一张欺霜赛雪的脸上因为羞恼和难以启齿的理由蒙上了一层薄红。
他这副模样倒很是罕见,等了半天不见对方有所动静的常慧大师睁开了眼睛,便看到叶寒舟五指弯曲扣在了面前的桌面上,这位叶施主,硬生生的用内力把本来光滑的木桌扣出了五个窟窿。
“你这是……”
一向聪明的常慧大师也难得有些迷糊,他低头看了看桌上的窟窿,又抬头看了看一脸恼怒的叶寒舟。
对方却是咬着牙,从嗓子眼里往外蹦着字眼儿:“……我那徒弟,和我的那位故人,长相几乎一模一样。”
常慧大师愣了,握着佛珠怔在了原地。
“就连眼尾处的红痣,都分毫不差。”
叶寒舟捂着额头,脸上微微发烫,也不知是羞的还是气的:“他已经十八岁了,我现在…根本就不能坦然面对他。”
“这……”
常慧大师觉得自己需要缓缓,他努力思索了一番叶寒舟的话后说道:“叶施主,这恐怕只是……你的执念。”
“何为执念?”
叶寒舟冷笑一声:“执念说白了,亦不过是隐匿在心底最昏暗角落的一粒尘埃,我的执念…大师早已知晓。”
常慧大师颔首叹了口气。
“况且,就算天下易主,对百姓来说…也并不是什么坏事。”
叶寒舟望着屋外郁郁葱葱的竹林,他半眯着眼睛说道:“南渊帝身体还算硬朗,若他再执政三十年,大师…你觉得南渊国会变成什么模样?”
常慧大师拧紧眉头,他闭上眼睛拨弄起手中的佛珠。
“我承认这其间有我的私心,但是大师,送不归回宫,这对天下,对他,其实都是好事。”
叶寒舟压低了声音,语气冰冷道:“难道大师忘了,阎王阁的九宗塔,地下那两层关着什么吗?”
“叶施主。”
常慧大师深深的叹了口气,他睁开眼睛,一向挺直的背此刻稍显佝偻:“贫僧大抵…知道你的意思了。”
“…多谢大师理解。”
叶寒舟站起身,朝着常慧大师端端正正的行了一礼:“叶某所做所为,并不是完全为了一己私欲,这一点,叶某可以在佛前发愿立誓。”
“叶施主倒也不必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