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歌所找到的切入点正是那句“与士大夫治天下”。
这句话之前在盛太祖的那个副本用过现在又用到了。
说来凑巧这句话正是文君实说的。
这件事情就发生在王文川变法后不久的一次御前廷对中。
当时新旧两党从国家大事讨论到变法细节最后又逐渐演变成了嘴炮互喷。而最终那时一心支持新法的皇帝忍不了下场了。
史料上的原文是这样记载的。
君实又言:祖宗法制具在不须更张以失人心。
上曰:更张法制于士大夫诚多不悦然于百姓何所不便?
君实曰:为与士大夫治天下非与百姓治天下也。
这段对话其实很容易理解。
说到变法文君实说祖宗之法已经很完善了没必要改改了就要失去人心。
皇帝就纳闷了:改革法制士大夫确实挺不高兴的毕竟损害了士大夫的利益;但百姓有什么可不高兴的?有什么可失去人心的?
文君实说:皇帝是与士大夫一起治理天下的而不是与百姓一起治理天下的。
这番对话的结果是文君实一个大招把皇帝说得哑口无言。
当时皇帝磕磕巴巴地说:“士大夫……也不全都是反对的吧?”
这种弱弱的反问丝毫没有起到任何效果也证明了皇帝实际上是被文君实给唬住了。
可以说文君实确实是一个非常耿直的人把千百年来的大实话说出来了。
在那个年代的人看来皇帝和士大夫都是国家的统治阶层。而百姓是国家的被统治阶层。皇帝想要维护自己的统治那就得让士大夫满意否则这皇帝就统治不下去。
换言之文君实说的“不须更张以失人心”这里的“人”是特指士大夫阶层。
至于百姓?
那都是被统治的牛羊那能算人吗?
既然他们不算人可以随便糊弄而且怎么割都是割那就完全可以忽略掉。
只考虑皇帝和士大夫这两方变法要动士大夫的利益当然会导致国家不稳固了。
实际上不只是文君实其他的大臣们基本上也都是这样的想法。
而正是因为士大夫们有如此的共识变法才几乎不可能成功。毕竟这意味着要与整个官僚集团为敌而唯一能有点用的皇帝在这一点上也很糊涂。
但就是这番对话让楚歌找到了突破口。
当时皇帝确实被驳得哑口无言。
但这并不代表皇帝就接受了文君实的说法。
恰恰相反皇帝反而因此而产生了愤懑之情在未来的人生中他开始绞尽脑汁地想着如何才能让自己不再这么憋屈。
“元丰改制”恰恰说明了皇帝的心中始终过不去这个坎。
其实这才是一个正常人该有的反应。
谁能拒绝权力?
对于每一个皇帝而言掌握绝对集中的权力都是他们的毕生追求。而对于大臣们来说则是要千方百计地拒绝皇帝的要求甚至要从皇帝手中抠出权力。
所以皇帝只是暂时没想到解决方法不代表他不想改变这种现状。
而楚歌现在要做的就是给皇帝提供一种解决方法。
想到这里楚歌说道:“臣以为官家非与士大夫治天下而是用士大夫治天下。
“天下之事决于官家。官家想做若是士大夫支持那便皆大欢喜;官家想做若是士大夫不支持那官家自然也可以换一批支持的人。
“士大夫代天子牧民何尝听闻士大夫替天子牧民?
“官家想做事却处处被人掣肘岂不闻太祖有云:卧榻之侧岂容它人酣睡?”
听完这番话皇帝的双眸越发明亮了。
显然楚歌扮演的王文川扔出了许多惊世骇俗之论虽然被其他的大臣听到要引发轩然大波但在皇帝听来却不啻于仙乐一般优美。
楚歌的意思很简单陛下你听文君实瞎逼逼干什么?
士大夫凭什么和皇帝分享权力?
你是皇帝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古代的官员叫州牧意思就是说那是代天子以牧民。但他们敢说自己是替天子牧民吗?那就是造反了。
所以不管怎么说最终说了算的还是皇帝。
皇帝如果都不能说了算那还叫什么皇帝?
这番话着实说到皇帝心坎里去了。
他又何尝不是这么想的?
其实在历史上皇帝之所以和王文川分道扬镳也有一部分原因在于这里。
王文川本身是个非常固执的人凡事喜欢大包大揽。而皇帝站在他身后总是会觉得有些不自在。
很多事情王文川自己就办了皇帝有不同的想法也得考虑王文川的看法很多时候还要妥协。
久而久之皇帝自然会觉得王文川跟文君实他们这群人没什么区别多多少少会有些疏远。
一旦新法出了问题皇帝的第一反应不是自己承担责任而是觉得这是你王文川大包大揽所带来的问题你自己要背全锅。
所以到后来皇帝疏远了王文川自己亲自搞了元丰改制。
虽然元丰改制的效果还不如王文川变法但这毕竟是皇帝自己要干的他自己就是第一责任人自然找不到人甩锅这事就这么继续下去了。
这充分说明任何一位皇帝都想集权都不想跟宰相分享自己的权力。
盛太祖给出的答案是直接取消宰相自己把所有活全都干了。
而在齐朝皇帝并不是不想这么干只是他们没有看到这么干的可行性。
盛太祖是草莽皇帝他从基层做起什么都懂自然不需要宰相的帮忙;但此时的皇帝就是个普通的守成之君不可能有盛太祖那种变态的能力。
他想自己跟文官集团打擂台那是不可能的。
可如果王文川站在他这一边呢?
皇帝的脸上露出了振奋的神色但紧接着他又有些犹豫:“王卿此事……真的可行?若是可行朕又该如何去做?怕就怕……天下大乱啊。”
显然皇帝的担忧不无道理。
这些士大夫的势力太大哪怕是皇帝也要忌惮三分。
如果此时他真的硬来必然招致群臣的一致反对。到时候他可就真变成光杆司令、孤家寡人了。
真到了那一步轻则政令不通、皇帝的旨意进行不下去;最严重的情况皇帝甚至有可能被废。
楚歌早有准备表情中带着蛊惑:“官家放心臣自有良策。
“此事自然不可一蹴而就务求循序渐进。
“而其中关键在于官家要分清楚谁是敌人谁是朋友。”
皇帝表情更加迫切:“如何分辨?”
楚歌微微一笑:“官家还记不记得阿云案?
“简而言之认可官家的便是朋友而不认可官家的便是敌人。
“若是有些人连官家救一个弱女子都不同意连官家改几条法条都不同意那他们到底是敌人还是朋友自是一目了然了。
“至于如何处置这些人也简单。
“先剪其枝叶再斫其主干循序渐进而已。
“官家尽可将这些事情交给臣至于这些空缺出来的位置选用何人官家可自决。”
至此楚歌终于把自己的阴谋给和盘托出。
当然了对于文君实这样的官员来说这或许是一次阴谋但对于皇帝来说这却是一次不折不扣的阳谋。
楚歌已经把整个计划九成的内容给毫无保留地向皇帝说了出来。
而剩下的一成才是他的私心。
整个计划的突破口正是皇帝对于权力的渴求。
此时朝堂中分成了两党一派是以王文川为首的新党而另一派则是以文君实为首的旧党。
他们有许多的不同之处但却有一条相同之处就是都想用相权死死地压住皇权而不愿意交出半分。
文君实是如此王文川也是如此。
所以皇帝其实很郁闷。
他想有所作为所以支持王文川变法但自始至终他也没有真的信任过王文川。因为王文川也不想跟他分享权力。
当然这并不是说王文川贪恋权力更有可能是王文川打心底觉得这些事情就该是宰执的皇帝不该插手也不该过问。
这是当时所有士大夫的共识王文川不可能像楚歌一样看到数百年后的世界。
这也算是某种时代局限性了。
所以变法的这些事情虽然经过了皇帝的点头但皇帝的支持却并不坚决。
稍有动摇结果就是王文川被罢相。
而现在楚歌率先突破了这个底线。
什么士大夫的共识?不好意思我就是要给皇帝当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