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屏山是横隔在淮南道与江南道之间的一座大山山高谷深道路难行。
相传千年之前有两条蛟龙作乱吴越许天师受命伏妖。因他曾有斩龙的功绩蛟龙惧怕于是兴起洪水隔绝道路。天师便召役大蛇在铁屏山中开出一条狭陉于此进入东南投印钱唐江口洪患遂平。
狭陉留存至今已成为连通中原与吴越的要道商旅、行人不绝被称为“蛇陉”;陉底聚流成河便称为“蛇溪”。
……
时至七月底梅雨仍旧断续不定。
今日天见着要放晴可转眼又是一场山雨把过往的行人都困在了蛇溪边上一所茶棚里。
茶棚狭小不过一间茅草棚子拿栅栏与竹席围住再摆上三条长桌被十来人挤了个满满当当。
靠着大门的桌上七、八个精壮的乡下汉子分着茶水大声说笑;临窗的位置一帮结伴郊游的士子指点着茶棚边蜿蜒而过的蛇溪摇头晃脑;中间是两个货郎年纪都不轻小声交流着乡里间微妙的商机;又有两个顽童在人缝里泥鳅样钻来钻去打闹后头年轻的父母佯作呵斥;而店家在灶台与客人间忙转眉眼都笑作一团仿佛喜迎丰收的老农。
雨点掀起的土腥气河面飘来的水腥味人挤出来的汗臭灶台泛出的茶香都在这小小的空间里搅拌、发酵。
纷纷扰扰骂骂咧咧热热闹闹。
直到——
门帘掀开雨丝拥入新客。
来客是位行脚僧衣袍被雨水湿透却没忙着进屋避雨反而先将草鞋上的泥巴剐蹭干净这才进了茶棚。僧人礼数周全可外在却缺乏打理眉毛、头发、胡须都如杂草胡乱生长身上还带着股馊臭在狭小的棚子里尤为刺鼻。
搁往常店主人就该赶人了奈何和尚手里拎着条丈高的月牙铲精铁浑铸刃口磨得发亮寒光摄人叫谁见了都得慈悲慈悲。
和尚低眉垂眼见门边的乡下汉子们那桌边角还有个小空位道了句“叨扰”径直入座。
“店家。”
店主人慌忙吱声:“欸?!”
“一碗茶水。”
店主人刚要应声外头一声清脆铃响门帘又被掀开。
一个男子牵着头大驴挤进茶棚。
那驴毛皮油亮、肥硕雄壮背上挂着个大布囊塞得鼓囊囊的又包裹严实引人频频瞩目可当男子解下蓑衣满屋的目光立马转了过来——这人身披道袍脑袋上的发茬却比和尚还短上几分更为重要的是道人腰间悬着一柄无穗长剑。
那几个乡下汉子早在和尚落座时就自觉挪到一边硬挤出来半张桌面正好让道人在和尚对面入座。
他挂起蓑衣解下长剑在桌子上排出几枚大钱。
“店家上一坛好酒。”
“啊?哦哦。”店主人慌张应声“两位客人稍后马上就来。”
说完挤出笑脸转头忙活留下其他客人满心惴惴。
如今世道可不太平这两人模样古怪又明目张胆地操持兵刃多半不是什么良善之辈。
乡下汉子们挤作一团有苦难言;士子们也不再摇头晃脑一个个神色紧张、正襟危坐;两个货郎也不再言语只用眼神悄然交流;而那年轻的父母也赶紧把孩子牢牢拽住不敢放出作死。
不久。
茶酒都端上桌。
和尚却看也不看一眼只是双手合什闭目无声念诵经文;道人倒是倒了一碗酒却只是晃了晃便丢在一边解下腰间水囊倚着梁柱眯着眼自顾自小口抿着。
一僧一道一个肃穆一个闲散都是不言不语教一种古怪而紧张的氛围在客人间弥散。
如是良久。
“咦?!”
一位士子突然打破沉寂。
“河里有人!”
……
茶棚脚边蜿蜒而过的“蛇溪”里一具小小的尸体在浅浅的黄流中起伏。
水波翻涌。
尸体翻了个面露出乌青的小脸。
茶棚里。
年轻的丈夫小声说:
“是个孩子。”
他的妻子赶忙捂着自家孩儿的眼睛嘴里念叨:
“阿弥陀佛作孽作孽。”完了飞快瞟了眼道士又加了句“玉皇爷爷保佑无量天尊。”
货郎中有个头发花白的老汉瞄了一眼。
“呵又是个走亲的。”
经过这么一打岔屋里的气氛缓和许多再加上那僧道不像要火拼或是劫杀的样子许多人压抑不住好奇追问老汉话里是个什么意思。
老汉没卖关子。
“咱们脚边这条河叫做‘蛇溪’出山数里汇入一条大河名叫‘钱唐江’。江里的龙王爷爷有个名号叫做‘保婴龙王’能够庇护孩童的魂魄不受风吹日晒也不被精怪大鬼欺辱。所以左近的人家为了自家的小鬼魂魄安宁便会把那早夭的、养不活的婴孩认龙王作干亲送于他老人家。这就像咱凡人走情访友所以俗名儿就叫做‘走亲’啦。”
老汉说得委婉但茶棚里哪个听不出来这分明是借鬼神之名行溺婴之实。
士子中有人摇头唏嘘:
“长闻吴越远离兵乱是世间难得的平静富庶之地不意也有如此人间惨事。”
同伴随声附和:“豺狼当道何处能独得安宁?”
不料那年轻的丈夫却突然开口反驳:
“郎君可说错了。”
“这不是惨事这是好事啊。”
“好事?!”士子闻言大怒正要拍桌痛斥余光不慎瞄着僧道悻悻罢手只是怒目而向。
丈夫低头避过目光却没闭嘴。
“郎君息怒可知河南道去岁大饥?”
“自然。”士子愤慨“连年干旱颗粒无收可恨地方官仍旧横征暴敛以致十室九空、生灵涂炭!”
“那么淮南道呢?”
“紧挨着河南道流民遍地盗贼蜂起。”
“我们一家便是从河南经淮南逃难而来。”
年轻丈夫一句话引得屋里一团哗然他自己反而神情平静平静得近乎麻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