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十点出头,公寓里电灯暗淡,楼下有汽车飞驰而过,外面风大了一些。
或许台风季要来了——宗瑛坐在餐桌前,看着被风吹得哐当响的阳台门,生出这样的猜测。
挺凉快,她也就没有去关门,反而是换回黑绸长衫,打算上楼接着睡。
然而紧接着她就察觉到了饥饿,站在昏光中想了半天,末了拿过沙发上的薄呢毯当披肩,翻出两块钱决定出门。
没有钥匙,她就在门缝里留了厚厚一卷报纸,卡着不让它关上。
这个点,走道里的灯都歇了,楼梯间更是一个人也没有。
宗瑛悄无声息走到服务处,叶先生仍旧坐在那个高台后面,听斜对面沙发里的一个太太讲话。
那太太四十来岁,穿了件暗色旗袍,食指上套了一个烟架,一边抽烟一边抱怨闸北的穷亲戚非要把侄子送到这里来避难。
宗瑛看她一眼,她也回敬宗瑛一瞥,随后嘴皮子继续翻动:“日本人不过是在闸北设了几个岗哨,一个个就草木皆兵,非说要打仗了,等着看吧,过几天还不是什么事情都没有,到最后只能是虚惊一场!”
“是是是。”叶先生撑着一张笑脸附和,同时又站起来应对宗瑛。
“宗小姐有事伐?”
“附近能买到夜宵吗?”
“这辰光么……应当还有小馄饨吃。”
“那么就吃馄饨吧,能不能劳叶先生跑一趟?”
宗瑛说着将两块钱纸币递过去。
她给得非常大方,叶先生马上说:“好的呀,要几份?”
“一份。不,两份吧。”
宗瑛说着拢了拢身上的薄呢毯,沙发里的太太盯着她看,被宗瑛察觉后,她又摁灭烟头,装模作样低头看晚报。
叶先生收了钱,说道:“我刚刚好像看到盛先生上楼梯的,他回去了是伐?他平常好像不吃小馄饨的呀。”他误以为宗瑛要两份夜宵,其中一份是要给盛清让,因此好意提醒她一下。
“嗯,我晓得。”宗瑛敷衍应道,“那么我先上去了,有劳叶先生。”
宗瑛才走出去五六米,就听得后面传来议论声。
那个太太讲:“哪户的呀,怎么没见过?盛先生——是顶楼那个?”
“是呀是呀。”叶先生从柜台后面绕出来,沙发里的太太又讲:“盛先生居然也谈起女朋友来了,真是稀奇。”她随即放低声音问叶先生:“女朋友什么来头?”
宗瑛走到楼梯口,就无法再听到议论声。
她抬头看这长长的楼梯,想起刚才叶先生讲“我刚刚好像看到盛先生上楼梯的”那句话,心想也不过只差了那么几秒钟,就导致她今晚回不去了。
她遗憾,盛清让更遗憾。
紧赶慢赶到公寓,一口气跑上楼,钥匙才刚刚摸出来,都没有容他打开锁,一切就变了。
像费尽力气快爬到顶的蜗牛,转眼被人无情地扔了下去,多少有些前功尽弃的沮丧。
但他接连两天没阖眼,已经很累,进门放下公文包,就直接在沙发上躺下了。
盛清让一觉睡到将近早晨五点,被急促的电话铃声吵醒。他起身去看电话屏幕上显示的来电号码,这串数字他很熟悉,是前几天早晨五点多打来电话的那位,接通就骂,语气凶悍,令人印象深刻。
他不接,电话铃声也不歇,响第三遍的时候,门突然被敲响了。
“玩消失玩上瘾了是伐?快点开门,不开门我就叫人来开锁了!你最好不要逼我。”
威胁伴着拍门声一并传来,盛清让装作无人在家,拒不开门。
门外的薛选青见威胁无用,又说:“宗瑛我跟你讲,这种胡说八道的事情根本不值得上心,你开门,我们好好谈谈。”
绥靖也无用,薛选青在外面等了大概五分钟,拨了一个电话出去。
二十分钟后来了一个人,当真开始撬锁。
盛清让进屋的时候手动反锁了门,尽管加大了开锁的难度,但对方只要想撬开,终归还是能打开。
没睡够本来心率就快,加上门外愈发嚣张的撬锁动静,盛清让心中也难得生出一点焦虑情绪来。
与宗瑛在那边的悠闲和无所顾忌相比,盛清让过得实在提心吊胆。
这时门外响起“快好了吧?”、“差不多了”、“还要几分钟?”、“一分钟之内搞定”这样的对话,盛清让抬手看表,分针明明只差一格的距离就到六点,但秒针却仿佛越走越拖沓,只转大半圈就费了很大的工夫。
他额头渗出薄汗来,秒针吃力移了三格,勉强够到12的位置时,外面传来一声响亮的“行了!”,他抬头看过去,视线里却只有他自己公寓里闭得严严实实的门。
回来了,盛清让终于松一口气,敛回视线就看到在沙发上睡着的宗瑛。
她侧身朝外睡,身上搭了条薄呢毯,黑绸衫下露出一截脚脖子,一只手搭在沙发外,一只手收在胸前,原本拿在手里读的一本书掉到了地上,应当是读书读累就直接睡了,因为电灯还亮着。
盛清让俯身本要捡书,宗瑛搭在沙发外的那只手却下意识地动了一下,指腹轻轻擦到了他小臂。盛清让垂眸去看,看到她手心里一块防水敷料,记起来她好像很久没换了。
他紧接着又留意到滑落在地的制服长裤,以及被揉成一团委屈窝在沙发角落里的制服衬衫,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声,最终什么都没有捡,什么也没有理,直起身小心翼翼出了门。
台风并没有来,仍是大好晴天,晨光迫不及待地涌进来拥抱宗瑛。
她醒来一看时间,都已经八点多了,低头回忆半天,无论如何也记不起昨天是什么时候睡的,可能是三点,也可能是四点。
这些都不重要,重点是,已经过了六点,盛清让却还没有出现。
她无所事事得发慌,索性下楼去取牛奶和报纸。叶先生恰好在给住客开电梯,看到她就讲:“宗小姐早啊,不用上班的呀?”
宗瑛随口应了一声“恩”。
“那还蛮惬意的,不像盛先生,早早地就要出门了。”
出门了?
叶先生留意到她神情,只当她是睡得沉而错过了盛清让具体的出门时间,就又补充了一句:“六点十分就出去了呀。”
六点十分,那时候她还在沙发上睡觉,盛清让为什么不喊她醒?
宗瑛搂着报纸与牛奶瓶站着,叶先生催她上电梯,她刚回复“我走楼梯”,身后就走过来一个人说:“等一等。”宗瑛偏过头,抬眸看到盛清让的脸。
盛清让说:“坐电梯省力一些。”
宗瑛平生第一次踏入这种老式电梯间。
上升是缓慢的,逼仄的空间通常促使人要说两句话来避免沉默的尴尬,但一直升至顶楼,谁也没有开口。
宗瑛瞥见他手里除公文包外,还多提了一只袋子。
进屋后宗瑛放下报纸与牛奶瓶,盛清让也放下手中的累赘。他讲:“真是抱歉,昨天失约了。”
宗瑛不表态,她心里并没有苛责对方,但也没说不要紧,只讲:“我不想喝奶茶。”
盛清让一愣,问:“那么咖啡可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