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不病一言不发。只静默站着。
殷灼月皱眉:“我并不是什么好性情的人。”
“停云院大名,我早有耳闻。”戚不病说着抬眸看他:“心丹之事,确实是我唆使阿豚而成,是我的错与她没有干系。至于张恒去向,我不会说,那是我家祖传的技法,非戚氏后嗣不可知晓。尊驾动手吧。是伤是残是死,皆随君意。”
殷灼月审视着他,表情复杂,退了?几步,缓缓在窗边坐下:“她那样的性子,不想做的事,这里还有谁能逼她不成?你也太看得起自己。但你一向维护她,既然你这么说,看来并没有其他人参与,这件事,真的是她自己的主意。”
戚不病愣了愣,忐忑地仍然坚持说:“是我……”
“你?那你说说,你是怎么说动她的?她平白无故为什么好端端非得吃人心丹不可?”
戚不病说不出原因来的样子。
因为陶九九从来没有告诉过他原因。
他踌躇着还是开口:“她一心向道。但入道之途长而艰难……”
可他自己似乎也知道这是说不通的。吞噬心丹是自找麻烦,虽然可以快速得丹,但后继祸患无穷。一世相随。
既然没有底气,说话声音就越来越小。
殷灼月坐背光之处,即不看他,也不再理他都在说些什?么。只扭头看着窗外的园景。
身上流露着一种?知道小辈闯下不可补救的大祸之后的疲累之态。
显然他对戚不病这些屁话,一句也不信,并且心中早有定论。只是要过来搞清楚些细节而已。
戚不病停下那一番胡说,沉默了?一会儿,才再开口:“我去时,她已经吃了?。满脸是血,想拦也来不及。”
便把自己那日在文先生?院中发生?的事一一讲来。只是隐去了怎么处理尸体。
殷灼月听到陶九九放火那里,眉头微不可查地跳动。
戚不病讲完,低声说:“她在这里,没有亲人,没有人在意她,仆役是对她好,可仆役什么也做不了?。便是她心中有什?么事,也无人可说。会如?此,无非是遇事之后忐忑无助之下,便只好自己想办法,所以走错了?路。其实我之后,也时常自省,如?果早先多?关切她一些,早知道她是了为什么。或者可以施以援手,又或劝慰一二,想个别的出路。可她日日就在我眼皮子底下,我却一点也不知情。最后竟然落得这样。”
虽然极力克制,声音还是难免泄露些情绪:“烧伤且不提,左右她只说没有妨碍。但日前我看她,走路行动已经缓慢很多?,有时候说着话,突然会停一停,大概是心丹磨人痛得厉害。可我也不知道该向谁说。她父母不要她了,从来不管她。你即是她的小舅舅,来了却还是来抓人的。”
说着,屈膝缓缓跪下:“你帮一帮她罢,就算行行好积德。她不是有心的。她即便外形有异,也非她所愿。不外乎是天意弄人。”
殷灼月怔怔不知道在想什么,好久没有说话,惊醒后看着地上戚不病的倒影——他在寒官处问过戚不病这个人,又亲眼看到数次,自然知道少年心思。再加之他这段话情真意切,因此难免偏信他几分。谁不曾有少年时。
只缓了?缓气息,问:“她能从何处得知心丹可食?”
戚不病沉声:“是有一次我带她出街吃东西,有几个食客在喝酒那里闲扯,讲些奇闻异事时提到过。大家觉得这件事有趣,便在那里议论。她听时也并没有多?说什么,却不知道怎么,竟然一直记在心里。”表情实在惭愧。
一句句也答得顺畅并无可疑。
他说着迟疑:“至于张恒……”
殷灼月打断他的话:“算了?,也不必讲了。不过是些奇技淫巧。”
戚不病迟疑:“那张恒这件事……”
“阿豚不是已经告诉你了?吗。我并不是做给她看,张恒之事确实已上报至内宫,又传信至蓬莱洲,便是定论了。”殷灼月坐在背光之处,仿佛一抹剪影。
戚不病似乎松了口气,静静伏身不语。
殷灼月站起来:“左右张恒该死,这次也就算了?。这件事与你无干。”
说着凝视身前跪伏的身影许久,淡淡道:“十日后我们会返来。别让她看出异样,我不想让她知道我已然晓得。她身体不好的事,不会敢告诉我,一时又难以亲近父母,你既然与她交好,日后她有什?么,你需得一字不落地传信到我这里来。”
戚不病应声:“是。”
又说:“阿豚最和善,若是真与父母之间有什?么误会,其实好好地说清楚,她自然就会放下芥蒂的。”
殷灼月看着他,短暂地笑一声:“你这样想吗?”
没有再多?留,起身便走了?。
戚不病跪伏在那里,直至身前的人影完全消失,屋中只剩下他一个人,才慢慢直起身。
少年脸上再没有谦卑之态,表情泠淡地皱眉弹去衣袖上沾的灰尘。站在原地,看着自己跪过的地方好半天。
外面快步进来一个不起眼的下仆,谨慎地在屋中转了?一圈,关切询问:“郎君没事吧?我听到响动,却不敢离得太近。”
戚不病回桌案边坐定,打开书册:“我不是叫你不要随便出来?”
“我是察觉有灵气异动,怕主人有什?么事。却原来是殷灼月。”显然仆人对张恒整件事是知情的,只是不解:“他为何这样轻易就走了??”
戚不病冷淡地说:“他来找我,本来就不是兴师问罪,只是想知道起因经过。”
“可为什?么,不让那位猫娘子知道他已然晓得了??”他耳朵倒是好。
“事已至此。说破了的话,如?果严厉处置,那是死罪。如?果不重重地处置,让阿豚以为犯下任何错都有人为自己收拾烂摊子,以后就再也教不好了。所以不若当做不知道,再一味严厉教导,叫她忌惮,自此不敢再行差踏错。除了这,还能是为了?什?么?”
“殷灼月似乎对郎君印象不错,现在看来猫娘子身世了?得,或者郎君讨得殷灼月欢心,将来便有资格与猫娘子结为道侣也不一定。不过猫娘子放火自己烧自己的事,我听着都有些心里发毛。总觉得这个人像是没长心肝似的,她……”
戚不病陡然将手里的镇纸重重抛在桌上,落得一声巨响,那仆人吓了?一跳。
只见少年冷冷看着自己不说话,微微瑟缩。
“若我有一日有资格与阿豚结为道侣,也不会是因为讨好了谁,而是因为我再也不必跪着跟人说话,讨好谁。另外,我不想再听你说她什?么。”
仆人陪着笑脸:“郎君说得是。是我多?嘴。”
“好笑吗?”戚不病好奇地问。
仆人收敛的笑容,吱吱唔唔。
戚不病打发他:“你下去吧,以后不得我令不许再出来。”
他连连称是,便化成一轻烟,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戚不病沉默坐在灯下,手在书册上温柔地划过,那里有几笔,是陶九九写?的。随后便如?往常一样继续读书。
-
殷灼月回到驿所,已经是皓月当?空。
他在驿所院中抬头,便见到少女坐在窗前抓耳挠腮地复习课业。
想来,她脑子并不大好用,区区一百条规矩要背好几天,一个音读半天也读不准。不像许多国宗弟子,看过一遍就记得。读过一遍就认得。
像她这样的人,非天纵之才,入道是会难些。
但好在,她似乎为人迟钝,并不能察觉到自己不够聪明,也实在是肯用功。
又或者说,她并不是真的不聪明,她也自有她的聪明,只是藏在有些钝的脾性之下聪明在别的地方。
且那些聪明一亮出来,便如万年寒冰刃,又凶狠又锐利,搞不好还会顺便割她自己一刀。
上了?楼,殷灼月站在门外,久久没有推门进去。
金浊从里面出来,差点与他撞上。急忙退后:“郎君送完春娘子回来了。”
里头陶九九听见了?,垮着脸过来,就地一跪:“快打吧。打完我也好睡了。”
走过来时,有几步确实是有些凝滞,不那么麻利。
不过轻微得很。
殷灼月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
一开始就不该让桃氏夫妻在她面前说什么,不结丹就会死的话,叫她听着记到了心上。
如?果自己当?时没把她送到这里来就好了。或者把她送来了之后,也没有严令不许桃氏夫妻来探望,也好。
退一万步,就算真的是不许桃氏夫妻来探望了?,多?少让家里仆役过来几次,她也就不会以为自己真的没人管没人要。做下这种?好事了?。
戚不病说的其实不对。
这件事,没有错在别处,甚至都没有错在她面前的小丫头身上,是错在他这个长辈身上。
他几百年彳亍独行,没有真的照顾管教过什?么人。陡然有了?这样的羁绊,压根也没有细细想过要如?何行事。不晓得教养人和种?树是不同的。再者久居高座,即没有人敢劝他,也没有人劝得了?他。
于是结成这样的冤孽。
殷灼月伸手,那条棘鞭便显形在他手中。
看着那秃毛猫脑袋,他握紧了?鞭子。
脸上一贯地没有波澜。
心里却在想,其实要说不该做的,也不止这一件。
真是奇怪,就好像他做什?么都不对,错了?一件又一件。
一错千万里。害人害己。
到如今,起码要做对一件事吧。
沉下心,面无表情拿起鞭子,稳稳一鞭下去。
跪着的单薄人影实实在在地挨了一下,应该是痛极,却没有吱声。
第二鞭虽然力度一样,但因每次都要打在同样的位置,会更疼一些。
两鞭打完,跪着的人有半天不动,大概是打懵了。
殷灼月收鞭缓步走到窗边坐下,没有去扶她,只垂眸拿出戒尺来:“今日功课读来听。”
陶九九爬起来期期艾艾,一个颂字而已,读得磕磕绊绊,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在念什?么几百字的长经,或在鬼叫。
颂字真的用起来时,是一个音都错不得的,滑音也好,颤音也好,上调下调,宫商角徵羽。错半点哪怕是一个该短的音长了半分,其意思也是天壤之别。
别人还好说。大不了?被噬伤后多养养。错几次吃了?教训就知道了?。
她这样的身子坏着住在猫皮子里头,心丹又不稳的人,彼时错一个音便是死。
大罗金仙也救不回来。
偏人还站在他面前,嘿嘿自乐:“小舅舅,我读得好吧?”
殷灼月只看她一眼都觉得心浮气躁,面如寒霜甩了一句:“写?一百遍。”又对金浊说:“明日赶早去十川山,不可耽误。”就起身出去了?。
陶九九看着殷灼月拂袖而去的背影,整个人是崩溃的:“我又做错了?什?么?”
艹!
玛的李甫去死吧!
作者有话要说:李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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