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飘起了细细的雪花。
这将?是今冬的最后一场雪。
帝都深宫从没这么安静过,就像所有人都沉睡了,又像这里的人都走了,留下的不过是一座空城。
自从杨昭下令,凡是想离宫自保的,从宫妃以下,包括各宫的太监、宫女在内,都可以自行离开,宫里便成了这空空荡荡的样子,再?无往日的锦绣繁华。
朝华宫的人也走的差不多了。
珠儿整天以泪洗面,不是在哭,就是在酝酿眼泪的过程中:“娘娘,我苦命的娘娘哇!早知今日,当初就该揭露姓岳的王八蛋的恶行,趁他还未出征前处死他,也就不会?有这一场劫难了……为何咱们这么苦命呐?等西凉蛮夷攻进来,必定血洗宫廷内院,只要见到活的女的,一定先奸后杀,杀完再?奸——与其如此,我、我不如投井保全清白!”
阿嫣正在对镜贴花黄,闻言嫌恶地皱了下眉。
“那死的可难看了——尸体都泡肿了,叫人发现了还好,没发现,那不在水里腐烂下去了么?死了还要被些肮脏小虫子啃咬。你怎的这么不上道呢?你一头撞死在这墙上,也不过脑浆横流,总比浮肿好看。”
珠儿听得无比心塞,扑到阿嫣脚下:“娘娘,您怎的还有心思梳妆?咱们上回可是亲眼见过那、那狗贼杀人不眨眼,浑身是血的模样……”
“唔。”阿嫣回想了下,点头:“还好,也不丑啊。”
于是,珠儿更加抑郁,嚎啕大哭起来。
阿嫣叹道:“脚长在你身上,你想走就走,我又不留你。只是话说在前头,如今西凉大军兵临城下,路上逃难的人多,什么三教?九流的人物都有,你这么一个如花似月的大姑娘,只身逃命,没准真得叫人先奸后杀,杀完再?奸。”
珠儿吓得脸色惨白。
过了一会?儿,又开始扯着沙哑的嗓子嚎:“我苦命的娘娘哇,苍天无眼啊——!”
皇宫空了一大半,阿嫣的小日子还是一样过。
当然,偶尔也是寂寞的。
嫔妃们走光了,早上没人来请安,也就听不见那些十分顺耳的阿谀奉承,难免有些怀念。
阿嫣想,没关系。
江山轮流坐,今天姓杨,明天姓岳。
但后宫总是一般热闹的。
到时吹吹枕边风,混个贵妃的头衔,也不难,以后还会?有许多漂亮的小姑娘,众星捧月般哄着她,夸她美颜盛世——啊,多么美好的生活。
今天这场雪,从昨晚上就开始下了。
等到朝华宫外积了一层薄雪的时候,阿嫣隐约能听到刀剑冲杀声,冷冰冰的,光是听着就令人心惊胆战。
珠儿哭不出来了,憔悴的小脸蛋写满了恐惧,手里捏着一串佛珠,嘴里念念有词,不知在祈祷什么。
敌军已经攻下了城门。
不到午时,杨昭来了。
他身穿上朝时的贵重龙袍,头戴帝王冠冕,珠帘后的一双黑眸极为坚定,脸色稍显苍白,但是平静如旧。
仿佛即将面对的,不是一场血腥的杀戮,不是残暴的西凉军,而是年节隆重的仪式。
阿嫣看见他的打扮,眼眸微亮,似乎很感兴趣:“对,就该穿的这么正式。”
说罢,兀自进去换了封贵妃时的礼服。
杨昭看了,微微笑了一下,对身后的刘公公说了几句话。
刘公公退下了,过了会?儿回来,呈上一个托盘。
里面装着价值连城的凤冠霞帔。
这套历时许久,由宫廷绣娘日夜赶出来的华服,正是当年大婚时,陈嫣穿的那一件。
阿嫣很喜欢,进?去换上了。
“来,披件大衣,别着凉。”
杨昭脱下身上的裘皮大氅,披到阿嫣身上,又握住妻子的手,柔声道:“我记得,那一年下了很大的雪,我没坐轿子,从宫里骑马回王府,远远的就看见你站在门口——你穿着件大红的衣裳,撑着一把伞,呵出的气白茫茫的,冻得厉害。”
他一边说,一边带着阿嫣往屋外走。
天色灰暗,白雪茫茫,静谧又温柔。
“那时,我心里想,我要对你好一点,再?好一点。”
杨昭叹了口气,抬头仰望天空,微凉的雪片落在他发上、肩上,无声无息。
他终于卸下了囚禁他一辈子的帝王重担,侧眸看着阿嫣,就像一个普通的丈夫,看着他深爱的妻子:“有时候,我宁愿从未坐上龙椅,从未当过皇帝。这些天夜里,我总在回忆往事,与你在王府的时候,比起在这九重深宫中,成天与人勾心斗角……呵,当真快活多了。”
刘公公和珠儿隔着一小段路,跟在他们身后,听见这话,都忍不住默默垂泪。
阿嫣淡淡道:“时间不可逆流,过去的事情?,发生了就是发生了,说的再?多也无法改变结局。”
杨昭勾起唇角,笑意带着几分沧桑,几分自嘲:“是。一步错,步步错,一念之差,天上人间。可阿嫣,我后悔了。”
阿嫣侧过头,看着他。
杨昭微微一笑,认真地看着女人的眼睛。
那双黑白分明的,干净的眸子里,清晰地映出他的容颜。
苍白,疲惫,沧桑。
“如果回到过去,如果再?活一次,我绝不负你。这皇位,这天下,我不争了……其实,又有什么好争的呢?”他负手而立,长叹一声:“千古帝王梦,善始善终的又有几人?可笑人总是看透的太晚。”
“我想带你远走高飞,去一个谁也找不到我们的地方,过着民间夫妻的生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我们会有两个可爱的孩子,你会?是最好的母亲。”
阿嫣说:“你给?了我很多。”
杨昭摇头:“不。”他转过身,疲倦地低头,额头抵着阿嫣,哑声道:“太少了……我带给你一身伤病,我让你心碎神伤,到了最后,还要你陪我一起死。阿嫣,这一生,我负你太多,来不及还了。”
阿嫣却笑:“你会?还清的。”
杨昭苦笑:“傻……”
他抬起手,捧起女人冰凉的双颊,轻轻道:“下辈子吧,今生欠下的债,来世,我加倍还给?你。”
飘落的雪花中,他双手环住妻子,心里有种?尘埃落定的释然。
大雪落满身,也算是白头。
“等一下,西凉军进?来……”杨昭的双唇贴在阿嫣耳边,低声道:“我会?请岳凌霄放过你,若是他肯,你便好好的过完这一生。”
阿嫣断然拒绝:“不,我喜欢宫里,才不走。”
杨昭又笑了:“阿嫣……乖,不要任性。如果上天可以成全我的一个愿望,我不盼着岳凌霄能放我一条生路,我只想你活着。我拖累了你一辈子,不能再让你陪我过阶下囚的屈辱日子。”
阿嫣只是摇头,为了好感度着想,没再开口。
于是,杨昭看见的,便是妻子抬起似有千言万语的明眸,欲言又止地看着他。
他内心柔软,轻轻拍着阿嫣的背脊:“你的心意,我明白。”
阿嫣笑了笑,语气淡淡:“你总是什么都明白。”
接下来的几个时辰,他们谁都没再?开口,静静地靠在一起,彼此依偎,相互取暖,看着眼前苍茫的雪色天光,直到夕阳西下,残阳照亮半边天空。
雪停了。
刀剑相击的声音越来越大。
阿嫣甚至可以分辨几句大吼出来的西凉话。
杨昭握紧了她的手:“……怕吗?”
阿嫣道:“你都不怕,我怕什么。”
杨昭低声道:“生死我都陪着你。”
阿嫣看了看他,靠在他肩膀上:“好啊。”
不久,东边一座宫殿着了火,和?天边鲜艳刺目的晚霞连成一片。
整个世界陷入浓郁的血色。
刘公公吓得腿一软,跪在了地上。
珠儿也在瑟瑟发抖,手里的佛珠掉到了地上,浑然不觉。
“这里!这里有人!”
“抓个舌头来——说,这是什么地方!”
“大人饶命,饶命啊……”
“不说就杀了你!”
“这是……这是陈贵妃的朝华宫。”
不知道哪个胆小的內侍一受恐吓,全招了。
然后,阿嫣看见了那个男人。
铁甲戎装,浑身是血。
连月来行军苦战,他无暇顾及容貌,下巴长出了淡青色的胡茬,头发有几缕贴在脸上,不知是被汗水或血粘上的,自左眼以下,有一道还在渗血的伤痕,血珠溅了一脸。
岳凌霄提着滴血的长剑,从身后的尸山血海中走来,带着一身血光与杀戮。
“皇帝就在那里——”
有人喊了一声。
岳凌霄抬起一只手,冷冷道:“全都退下。”
众兵将迟疑。
他声音冷了下来:“退下!”
朝华宫偌大的内院,只剩下他们几人。
珠儿眼睛一翻,又晕了过去。
刘公公双腿都在打颤,抱头掩面缩在一边。
岳凌霄眯起眼,看着一动不动靠在皇帝身边的女人,方才一番冲杀下来,都没这一刻热血沸腾。
都是气的。
他咬紧牙关,怒道:“陈嫣,还不过来?”
杨昭扶起妻子,面对岳凌霄,平静道:“岳将军,朕不曾亏待过你。”
岳凌霄看了眼默不作声的阿嫣,冷笑一声:“你抢了我的女人,却叫我替你卖命?作你的春秋大梦!”
杨昭一愣:“朕何时——”
岳凌霄暴躁的打断:“陈嫣,我再?说一遍,你过不过来?”
阿嫣看着他,话却不是对他说的:“……满了吗?”
怀里的古董镜用只有宿主能听到的声音,答道:“满了。”
阿嫣满意地笑了起来,长长松了口气。
再?次看向杨昭,便带了轻松的笑意:“陛下,他指的是我——当初你命我回家等死,我不小心睡了他一次……”
岳凌霄冷声道:“陈嫣,我——”
“好,好。”阿嫣看了他一眼,改口:“我故意睡了他一次,就是故意的。也许我的技术太好,他突然就缠上我了,我想回宫,他不肯,又把我关了起来,就是马车遭劫后的几天。再?后来,我逃了回来,他气到神志不清,心里没准以为是你抢了他的女人,给?他扣下一顶绿帽子。”
她笑了一声,抬起头:“讲道理,这是他不对,我怎么算都是陛下的女人,要生气,也该是陛下生气。”
“陈嫣!”
岳凌霄忍无可忍,几步过来,染着斑斑血迹的粗糙大手,猛地把女人扯到身后,回身拔剑出鞘。
阿嫣却嫌他人高马大,挡住视线,又从他后面绕了出来,皱眉道:“再?给?我一刻钟。这是我的舞台,你别挡路,别抢我的风头。”
岳凌霄气煞。
阿嫣压根不看他比阎罗王更臭的脸色,依旧正视从疑惑、震惊、不信,转为痛苦和自嘲的皇帝:“陛下,我喜欢这座皇宫,因为有数不尽的胭脂水粉、华服锦衣随我挑剔,至于金銮殿上坐着的男人,姓杨还是姓岳,我真的不在乎。”
杨昭颤抖的唇动了动,没能发出声音。
他看着神色坦然的妻子,这个片刻前还同他温存,立下生同衾死同穴誓言的女人,此刻却说出这么无情?的话。
不可能……他的阿嫣绝不会?是这样的。
杨昭定了定神,垂死挣扎:“你受了他的胁迫……”
阿嫣笑出了声:“不,他受了我的胁迫,不能动弹才从了我的。”
岳凌霄眉眼阴冷:“陈——”
阿嫣摆了摆手,头也不回:“行?了不提你了,别插嘴。”
杨昭沉默。
良久,他开口,还未说出一个字,却先吐出一口血,染红了衣襟。他也不在乎,伸手擦了擦嘴角,偏过头看向对方:“那天夜里,你对我说过的话,也全是谎言?”
“是。”阿嫣大方承认了,毫无羞惭:“这宫里的人,每天不就是你骗我,我骗你?谁都有资格抱怨,陛下,你是最没资格的。”
她低头看了眼身上大红的袍子,那如血的颜色,猩红而夺目。
“我不爱追忆往事,今天破例一次,陪你算算账。你说过今生只有我一人,后来你当上了皇帝,我落下病根子不能生育,这话就作不得数了。我说生死与你同去,北境也曾和你患难与共,如今世事变迁,江山易主,当然诺言也成空了。陛下,你负我一次,我负你一次,很公平。”
杨昭忽而笑了起来,渐渐笑声放大,愈加疯狂:“可是陈嫣,我对你是真心的——”话刚出口,气血上涌,又吐了一口血出来,才舒畅了。
阿嫣讽刺地看着他:“我又怎么不真心了?你方才说,你对不起我,你亏欠我……流放那年,我差点丢了性命,撑着一口气躺在简陋的破庙里,你也是这么说的,忘了么?你抓着我的手,你眼睛都红了,强忍着眼泪,你说,你亏欠我太多,绝不会?负我……我信了。”
她停顿了下,冷静道:“陛下,结果呢?”
红颜未老恩先断。
少年夫妻,终成怨偶。
“人们在情绪激动的时候,总喜欢许下一些无法遵守的承诺,当时真心,过后情淡了,承诺也变成了烦人的枷锁。”阿嫣语气波澜不惊,沉静道:“你不是不真诚,你只是太善变。今天在这里,你命在旦夕,和?我许下来世的诺言,假如你有翻身的一天,也许你又会?恨我见过你这般落魄,你说的这些话,也都不作数了。”
杨昭双目血红,唇角挂着血渍,声音微微发颤:“我只爱过你,今天所说的每个字,都是出自真心,若有一字虚言,天打雷劈,死无葬身之地!”
阿嫣不为所动:“那只能证明,你的爱和真心,太不值钱。”
这句话出口,就如万箭穿心。
杨昭大笑起来,踉跄后退:“好,好,好!这都是命,我撇下你一次,我送你走,等着你死,所以你也来看我的笑话,等着我死……你说的对,公平的很。”
一脚踩空,他摔在台阶上。
刘公公护主心切,冲了过去:“皇上——”
“滚!”
杨昭推开他,死死瞪着阿嫣,然后转向沉默的男人:“岳凌霄,你还在等什么?不是要朕的命吗?来,往这里砍——”他比了比自己的脖子,大笑道:“这条命,朕送给?你,也让那个女人看看……”目光落在阿嫣身上,恨意爱意交织,刻骨铭心:“……朕的血是热的,朕也有心。”
阿嫣看着他,突然道:“杨昭,我很少有讨厌的人,与你相处下来,却十分厌烦你。你可知道为什么?”
杨昭冷笑:“还用问么?因为朕负过你。”
阿嫣摇头,平淡道:“你负我千次万次,我也不会?生气,因为我从没将?你看在眼里。我记恨你,是因为……”
她走近几步,一袭大红的锦衣,站在冰天雪地中,集天地光华于一身:“因为你说我老。”
杨昭愣住了。
阿嫣方才说起从前的恩怨情仇,一直很平静,此刻却眼神凌厉,神色明显带上了怒气,一字字道:“我活了这么久,从没人敢说我老,我连白头发都没有,你却说我老,好大的胆子!从那天起,我就记住了这笔账,盘算着怎么向你讨回来。你叫我不好受,我也要你过不了好日子。”
杨昭张口:“你……你到底在说什么?”
“放心,你不会?死,你会?有很多时间回忆,反思你罪大恶极的行?为!”阿嫣拂袖,走回岳凌霄身边:“从今往后,你将?成为阶下囚,亡国君,日夜受尽折磨。这还不算,每天都会有宫女和?太监到你面前,嘲讽你老了丑了,用唾沫星子淹没你——直到你气绝身亡的那天。”
她站住脚步,回过头。
夕阳残光映出她美艳绝伦的脸庞。
“这是惩罚。”
*
当天晚上,岳凌霄还有许多事情?需要处理,便派了侍卫守在朝华宫外,并且留下话,让阿嫣安分的待在房里,少给?他惹是生非。
阿嫣坐在镜子前,卸下妆容。
等到弄好了,开口问道:“什么时候能结束任务?”
老古董的语气非常非常复杂,有点无语,有点忐忑,有点惊恐……面对这样喜怒无常,逻辑和?怒点清奇的宿主,它迟早有一天也会?变成神经病。
“刚才,岳凌霄冲进来之前,好感值刷满了。”
“所以?”
“任务还没结束,你把杨昭骂了一顿出气,好感值又掉了。”
……
阿嫣怔了怔,惊讶了一瞬间后,便又恢复平静:“原来如此,下次不能太早放飞自我。”
老古董一脸生无可恋:“宿主……怎么办?”
阿嫣:“给?我点时间,不用慌,稳得住。”
老古董:“……”
*
天都亮了,岳凌霄才回来。
连续几天的攻城之战,他的身体和?精神都到了极限。现在江山有了,美人正在床上睡觉,他却疲惫不堪,在床上躺下没多久,便陷入了睡梦中。
当然,睡前,他不会?重复上次的错误。
他扣住了阿嫣的腰。
想想这不顶用,又忍着倦意爬起来,撕了条布带,把她的手和?自己绑在一起,这才安心睡下。
醒来时,日上三竿。
阿嫣从屋外走进来,手腕不知什么时候松开了。
岳凌霄开口:“你——”
阿嫣打断他:“听说西凉的皇帝驾崩了,是你亲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