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轿走了很远。
此处在崇山峻岭间,不知不觉,楚慎行与秦子游已经越过一个、两个山头。
有蒲团托着,不用自己走路。又是楚慎行把控方向,秦子游起先还能全神贯注,满脑子都是花轿究竟什么情况、里面坐的到底是什么人……这样想着,可随夜色更深,花轿不停,蒲团悠悠往前,少年勉力压抑,到底打了个呵欠。
这呵欠就像是一个开关。
他白日未睡,一直提着心。一天下来,心情大起大落。到夜间,又和楚慎行玩儿心思,装睡引他现身。
楚慎行看着少年的头开始一点一点,怀中照旧抱剑。他记起自己的寒鸦,闲来无事,花轿一时到不了目的地安,楚慎行心里琢磨,要用什么东西修补本命剑。
当年铸寒鸦,他用上七阶妖兽的绒羽,为寒鸦镀了一层玄色。
那会儿,他要抛却陪伴自己多年的日影,于是想让寒鸦每一处都与日影不同,不愿睹物思物。
妖兽是清雪鸦,只出现在极北苦寒荒漠,伴雪而飞,一身羽毛乍看上去都是雪一样的白色。寻常清雪鸦展翅时能有五尺宽,如果有些其他机遇,可能会到一丈。
清雪鸦的翼羽是极好的暗器。可惜众所周知,剑修穷,多半用不上这种好东西,更多时候是被器修拿去熔炼,或直接做成袖箭。
只有拨开外层正羽,才能看到下面那层密而软、可以用来为灵器镀色的暗色绒毛。
那会儿楚慎行还在筑基期。他在大雪中趴了整整十日,整个人被淹在雪里。带来的元灵丹虽有剩,但也不能随意浪费。他护体灵气时有时无,只保证自己不被冻死。这样过去足足一百二十个时辰,终于等到清雪鸦闭眼休息。
楚慎行伏在雪上,渐渐接近。
他小心谨慎,提剑的手稳而准,往清雪鸦胸口最柔软的要害处刺去。
饶是如此,这次历练,还是让他丢了半条命。
剑尖被清雪鸦的胸羽阻挡,日影剑“嗡”一声,发出一阵清吟。醒来的清雪鸦回身攻击,展翅飞往高天,再融入雪中,仇恨地看着楚慎行。
它的血滴下来,染红皑皑雪原。
楚慎行是剑修,剑风破风,与俯冲下来的清雪鸦缠斗在一起。等三日后,他浑身是已经结了冰的血,分不清属于自己还是属于那妖兽,从雪坑里爬出来,才发觉,原来不知不觉间,自己与清雪鸦斗法的地方已经凹陷下去数尺。
除去这层绒羽,还需要八阶玄星石、金甲沙、玉精水、金羚骨——
有些可以买到,有些要自己去取。好在一回生,二回熟。
这次修复寒鸦,也要顺带给秦子游备好铸剑材料。
说起来,似乎还需要一个丹炉……
少年终于不再点头。
他抱剑而眠,俊秀的脸颊压着剑柄,上面依稀已经有一个红印。
走了半夜,楚慎行用青藤勾出秦子游袖中芥子袋内的信符,秦子游都未苏醒。
楚慎行往自己身上贴了个隔音符,而后开口,惟妙惟肖地模仿少年嗓音:“爹!我是子游。”
此刻是寅时一刻,秦老爷多半还在梦里。
楚慎行停顿一下,似无比踟蹰,终于下定决心,说:“我来郢都一路,与一纨绔交恶。那纨绔资质不好,入不了归元宗。可他以你相逼,说家中请了数个筑基期的客卿,只待少爷一声令下,便能为之行事。是儿不孝,为爹惹下这等祸患。万望爹爹暂避一段时日,隐姓埋名,勿要引得旁人注意。再有,那纨绔家中势大,我这一路途径多城,都有他家开的商号。爹若要避走,最好去秦、吴两国……”
他说了太多话。
最后话音未尽,信符便飞走。
化作一道流光,消失在天际。
楚慎行定定看了片刻,垂下目光。
可以想见,秦老爷收到这道神念时,该何等心惊肉跳。
楚慎行想:我担心“忤逆”,因不知天道如何判断我与秦老爷的关系。他是我爹,可八百年不见,我又换了一副身躯……也不知刚刚那信符,惹他心慌意乱,背家而走,是否算得上“不孝”。
信符撞入秦老爷梦中。
梦里,他儿子成了归元宗仙人的亲传弟子,这是何等光耀!
秦老爷做梦都在笑,可梦着梦着,耳边倏忽响起一道急促的嗓音。
他悠悠转醒。
嘴上的笑一点点消失,最终定格在慌乱、不知所以。
那是子游的声音吗?
自己等了数月,等来的并非儿子的好消息,而是给自己惹了仇家?
秦老爷从床上坐起,僵着脸。
“这可如何才好——”他苦叹。
“这可如何是好?”
同时,楚慎行问秦子游。
花轿终于停下。
他们来到一处坐落在山岭间的大宅外。宅子大门敞开,屋檐下挂着两个红灯笼,在风中飘动。
秦子游初醒,有一刻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他很快回神,揉一揉脸颊,又轻轻拍两下,打起精神,便听楚仙师这样问。
大宅在半山腰,周遭照旧是如璧山林,往下则有一湍溪流。
秦子游思忖片刻,跳下蒲团,说:“楚仙师等我片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