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轿再度行于林中。
最初的失措后,秦子游想到昨夜之事,不难猜到,这会儿自己取代了昨夜的青衫郎君,成了要被送入宋宅的“续弦夫人”。
想到这里,少年的脸色有点扭曲。
续弦……夫人……
他心情郁郁,又没办法掀开霞披,只好坐在原处,手肘搭在腿上,再弓着腰、捂住脸。
秦子游深觉没脸见人。
唯一值得欣慰的是,他身上仍然是自己的衣服,而非温娘子那身明艳鲜红的喜袍。
胡思乱想了一阵,青雾升起。秦子游试着闭气,可过了些许功夫,到底吸入,在座上歪倒。
这夜,再无旁人见到这顶鬼花轿。
温如莹抱着复杂心情,在夜间重新出现的鬼宅中,把喜袍换下来,自己穿回从前那身儒风寺青衫。
忽略掉青白面色、发紫的唇瓣,她又是一个英姿飒爽的正派女修了。
温如莹略觉忧心,将喜袍捧给楚仙师,问:“楚仙师,那日我屠了老鬼,之后想逃,却被宋宅困住。我昏迷一段时日,再醒来,这喜袍就在身上,无论如何也脱不去。到现在,又楚仙师改阵,倒是能脱,可这是合我身材的尺寸,又是女郎装束……”
楚慎行不以为意。
以他的眼光看,温如莹捧着的并非一件衣裳,而是一个牵连了整个宋宅的“符”。只是那些细细勾勒的小阵并非书于符纸,而是被绣上布料,然后裁成这身衣裳。
现在,楚慎行成了宋宅的主人。他白日里,改掉棺材上的阵,联通夜晚的宋宅与外界,让充裕灵气源源不断充入经脉。宋宅在他的威压之下,不敢搞鬼,只能老老实实地完成既定任务:迎老爷的续弦娘子进门。
温如莹看眼前男人将喜袍随意披在身上。
喜袍自发地被收成合适大小,从袖口、腰线……无一不合适。
温如莹叹为观止。
深感世界之大,而自己不过井底之蛙。
她想着师弟的事,忧喜参半,不知楚仙师何时会使出那“第三个法子”。但现在,楚仙师的表弟不来,温如莹也不敢开口去问。
她忐忐忑忑,坐在前院等待。按照宋宅的“规矩”,新娘进门,拜不拜堂都是其次,最重要的是接下来的采补。可楚仙师修为高深,而今不过是借宋宅之力找回表弟。等人回来了,自然不会再遵循这些杂事。
温如莹胡思乱想,坐立不安。耳畔是往来喧嚣,推杯换盏,觥筹交错。她实在待不下去,心绪不宁,最终还是去内院西厢看师弟。
师弟昏而不醒。
温如莹坐在榻边,看梅如故温润面孔。四下无人,楚仙师没闲情留意自己,梅师弟也不会知道。渐渐地,她俯下`身,靠在梅如故心口。
梅师弟心跳还在。
却很衰微,好像下一刻就会停歇。
温如莹闭上眼。
转眼半晚过去。
温如莹正忆及从前,暗暗伤神。
可惜这幅死人身子,连眼中含泪都做不到。
又悲又恼间,忽听外间锣鼓声。
温如莹起身去看。
推开垂花门,往前院,见玉树临风、一身鲜红喜裳的楚仙师,从花轿上接下一个人。
温如莹记起昨日,自己也是这样扶师弟下轿。那会儿师弟初醒,可吸太多青雾,于是身软腿酥,不能自己行走,半边身子都靠在自己身上。
她抿一抿唇,见楚仙师手扣上那少年的腰,附耳对他说了什么。
少年似是迟疑,片刻后,轻轻点头。
楚仙师就将人带入宅中。
这些画面如同惊雷,劈在温如莹脑海内。她垂眼,疑心:表兄、表弟?
一般的表兄弟,会这样亲昵相处?
楚仙师看那少年,自己虽远,无法看清。可依楚仙师的态度,两人实在不像兄弟,而是更亲密的关系。
自己虽然也这样扶师弟,可昨夜,两人就有了肌肤之亲。楚仙师与秦少侠,莫非……
这话要说给楚慎行听,他多半哭笑不得,说一句:“女郎这话倒是不假。我与子游自然亲近,他可是‘我’啊。”
然则温如莹听不到这话,楚慎行也不知道,温娘子竟有了奇特误会。
他正扶秦子游进院。
穿喜袍,是因为喜袍就相当于夜间宋宅的“阵眼”。温娘子制不住,楚慎行却没这个压力,自然怎么方便就怎么来。
扶秦子游,则是因少年大昏初醒,腰软腿软。如果不扶,就下轿那一下,秦子游恐怕能直接跌到地上。
至于附在少年耳边讲话。秦子游那会儿手都摸上剑鞘了,显然是想直接给周遭来人一下。
所以楚慎行扶住少年后,第一句话就是噙着笑,说:“子游,你的剑可不在鞘里。”
秦子游听了这话,迟疑,紧绷的肌肉一点点放松,问:“楚仙师?”
楚慎行都能想到,霞披下,少年一定眨了眨眼睛。
他的眼睛很像林中鹿,平日看来温和、灵动。连瞳仁的颜色都像,在日光下,会带着浅浅的棕,像是一块上好的琥珀。
楚慎行笑吟吟说:“怎么,还听不出我的声音了?”
秦子游静了片刻,一头雾水。
他听到轻轻的剑吟,日影剑重新入鞘。
秦子游记起来,对,昨日晚间,楚仙师的确招走日影。之后,自己在花轿时,没有留意。但现在,日影才重新回来。
秦子游心中喟叹,觉得:日影更像是楚仙师的剑。
这让少年心里有些酸溜溜,更多还是敬仰、憧憬,觉得等到有朝一日,自己也像楚仙师那样修为高深,是否也能做到如此?行于人群之中,心念一动,就能引得万剑齐鸣。
想到这个画面,秦子游醺然。
少年定一定神,回答:“能听得出。”
楚慎行就说:“好,先休息一下。”
他把秦子游带去内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