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喝完汤,树荫下,秦子游撑着下巴,看师尊将丹炉收起。
有林风吹拂。叶片晃晃悠悠落下来,停在秦子游发间。
秦子游微痒,笑着抬手,去把叶片摘下。动作间,他察觉发顶一片冰凉,仍未干透。不过少年自忖身体康健,不以为意。
因为这点轻慢,秦子游付出代价。
到晚间。
“阿嚏!”
“师尊,我嗓子疼……”
秦子游知道,宋安大约还在周围,不可掉以轻心。待到真正脱离困境,师尊会明确告予。
但他觉得自己不对劲。
不止嗓子干涩且痛,另有头晕、脚步虚软等症状。连拿起日影剑,都觉得费工夫。
楚慎行听了徒儿的话,有点讶然,端详弟子。
他看徒儿脸颊薄红,眉尖紧蹙。楚慎行伸手,去贴秦子游面颊,手心烧热。
他记起什么,了然:“子游,你伤风了。”
秦子游难以置信。
楚慎行斟酌:“如此……”
他要求:“你要静养。这两日,便莫要再寻妖兽了。”
少年眨一眨眼睛。
他明确知道,自己的确不对劲。在师尊说出“伤风”二字之后,前面的一切古怪之处,都忽而有了解释。秦子游的思绪变得缓慢、迟钝。他手臂发酸,连骨头都有隐隐作痛。
他吸一吸鼻子,负隅顽抗:“怎会!我许久不曾生病了。”
楚慎行说:“所以此番病来如山倒。”
这话一出,秦子游老老实实,不再开口。
楚慎行又说:“待你好些,我们再继续赶路、回府城。”
少年想:可师尊先前的打算,似乎不是这样。
他踟蹰,问:“这样一来,咱们还赶得及否?”
楚慎行思索。
徒儿的意思,只是:你前面一直说,要赶上拍卖最后一日,其中有你要的东西。
但楚慎行另有一重考虑。
他的确一直算计时间,可是否买下那件金缕衣,倒是其次。最重要的,是赶上儒风寺宣布新秘境。
因宋安与系统对话,加上一点楚慎行自己的记忆,他知道,这新秘境的内容,在于修心。
归元宗内,有一个类似的地方:登仙梯。
这是摆在所有新弟子面前的最后一重关卡,也是外门弟子步入内门的最后一个机会。八百年前,灵梭驶过万重山,将数百名少年一起带回归元。赵开阳启出归元令,声如雷霆,宣告:“吾等归宗。”
而后山门开启。
灵梭将所有弟子放在登仙梯前。
灵梭上,仙人垂目,望向下面的少年。赵开阳冷面相对,宋安温润带笑。他们告诉这群少年,虽在郢都,已经定下他们接下来的归属。可若有外门弟子能走到五十阶以上,便可入内门。有内门弟子走到九十阶以上,就能成为某位峰主的亲传弟子。
听了这话,张兴昌显得有些紧张。他站在楚慎行身侧,与好友一同抬首,看着眼前云雾。云雾之中,无数青石若隐若现。
有人问:“倘若我们掉下去了呢?”
赵开阳听了,似轻蔑,冷冷一笑。
宋安看他一眼,似不赞同——之后许多年里,楚慎行都有听说,有人因为宋安这个眼神,在最后关头改换主意,决定拜入剑峰。
宋安温和,告诉所有少年,莫要害怕。倘若真的跌下了,也可以留下。只是无论前面定下的结果如何,如此一来,都只能去外门。可往后,宗门大比,仍是机会。
他们给少年们描绘了一幅神仙图景。
其中,因早已被宋安定为“亲传弟子”,所以这会儿,已经有人看楚慎行。
楚慎行知道,这是他们想看自己先上去。他心中坦坦荡荡,安慰了张兴昌几句,便脚下轻点,转眼,落在青石之上。
他步步往前。
最先的三十步,很轻松。他在云雾之中,看到一些过往光景。有在平昌城的日子,也有更早一些,自己与母亲流离在外。
起初,有许多人跟在楚慎行身后。但越往前,他身侧声音越轻。六十步时,楚慎行听到一声尖锐哭喊。是少女嗓音,她几乎无法完整讲话,说:“爹!我能为旁的人家洗衣赚钱——”
她说:“我每日只用吃一个窝头。”
她哀求:“爹,别卖掉我,别!”
楚慎行定定站在原地,看眼前女孩儿。她瘦弱,脸颊蜡黄,面上带伤。在对上楚慎行目光时,她惨淡地笑一笑,擦掉眼泪、擦掉狼狈,再去海棠树下晾衣裳……
楚慎行心想:我来归元宗,就是再不欲见到这般场景。
只是许多年以后,他究竟是忘了这女孩儿。
登仙梯上,楚慎行听到旁人哭,听到旁人笑。世间百态不过如此,而他一心求道,想要一个光明世间。
他身侧终于再无旁人。
那个时候,楚慎行也不过十五岁。他比现在的秦子游还要年少一些,握着手边日影,恍惚一刻,想:不会有人陪我了。
但我还要往前。
他走上第九十阶、九十一阶,看到了自己西行一路,杀掉的那些人。他们求楚慎行莫要动手,他们背后妇孺哭喊不息,却不再是被山匪祸害的人家,而是山匪的家眷。有妇人抱着幼童,跪在楚慎行脚下,说:“你若杀了他,我们可怎么活啊!”
楚慎行无师自通:自己要以剑斩之,方能破除迷惘。
他身侧不再有云雾,而是山寨。日影剑上,鲜血滚滚而下。
楚慎行心无犹疑。
他说:“你从前,受用着他为患一方、从旁人之处抢来的衣食,你不无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