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且歌一去不回。
郭渡身在奉阳,等了好些日子。又入夏,天气炙且闷,每动一下,都觉得身上又湿又粘,尽是汗水。他心情郁躁,有人端来一盘在井水里冰过的西瓜,另附一碗绿豆粥。郭渡尝完,眉眼仍然郁郁。
他觉得自己需要接受一个现实:
江且歌兴许刺杀失败,死在云梦。
所以郭渡开始考虑,这近两年来,自己冷眼看着,直到李君昊与他师兄感情甚笃。而今江且歌因为自己的吩咐折了进去,往后,李君昊又可否尽心做事?
他把余下的西瓜推开,心思浮动,找人来问:“你先前说,四小姐常去找君昊?”
手下恭敬说:“是。”
郭渡心道:先前未曾问过,但江、李这二人,不过二十余岁年级。无论是否成家,这样长期奔劳在外,总该有些“麻烦”,得找人解决。
他从前也打过这方面的主意。说出去,或许不光彩,但的确是最快、最省事儿的法子。多一层姻亲关系,能让一切都方便许多。至于刘兴那蠢货,拿不住姬卓,是另一回事。
郭渡道:“江郎的事,得缓缓与君昊说。”
手下仍道:“是。”
郭渡粗糙的手指在桌面上敲一敲。战事胶着,他得仔细考虑,接下来应如何。
……
……
这年夏天,刘兴来到云梦。他身体恢复许多,先问过前线军情,而后笑道:“谁与我同去姑苏?”
他这一路来,总算摆脱兰曲那边与自己冷战多时的妻子,也不用看整日没个笑脸,固执地要吃斋念佛的女儿。过往的家人,慢慢在刘兴心里,成为一个个灰暗的影子。他来云梦第一日,便吩咐,自己要去云梦泽上看画舫,着人操办。
赵光、关能等人听了,面儿上不显,心中却多少有些不耐。
他们在前线卖命,入主云梦之后,也依旧劳心劳力。可刘兴呢?刚在郝林起兵时,刘兴或许真的有几分仗义。可现在看,此人多疑心而无耐性,最重要的是,不念前情。
姬卓一事,在刘兴看,是自己的败笔:有人害他,他却让人逃去,甚至找不到怪罪之人,只能草草收场,简直是场笑话。
可在他手下将领来看,是将刘兴的种种缺点提前暴露,关能至今心有芥蒂。
到现在,刘兴一来,就要直接接手他们从前的种种,兴致勃勃,要往姑苏城去。这让赵光等人极为不悦,认为:你还不是皇帝呢,当下仍与我们兄弟相称,便这般好大喜功。若真让你得势,我们又当如何?
有了不满,接下来,刘兴无论说什么、做什么,对将领们而言,都有另一种解读。秦子游在当中,说几句姬卓的事。将领们恍然发觉:从郝林之战大胜,到兰曲局势稳定,这当中,刘兴怕是只做了一件好事——提拔姬卓。
往后一切,都是姬卓的布置。
等姬卓逃狱,他们攻下云梦,又是多亏了秦子游那招釜底抽薪。
刘兴他为什么能这般颐指气使?
他有何脸面说要“亲自带人,看那朱越小儿仓皇下跪”?
刘兴尚在美梦之中,畅想自己去到姑苏,被自己十年前无论如何不敢想的陈天子好言好语接待。自己该如何、会如何……他在画舫上大醉,点一名歌女,与自己共度良宵。
这时候,秦子游与江且歌在岸上。
江且歌啧啧称奇,说:“这就行了?”
秦子游抱着剑,坐在树上,心不在焉。那日与江且歌切磋之后,再见师尊,他总觉得奇怪。心里多了一种思绪,偏偏秦子游不能明白。他困惑,好在很快有旁事要做,不必过于纠结。
听了江且歌的话,他过了很久,才说:“还能怎么样呢?”
江且歌说:“有些过于简单。”
秦子游笑一笑。他又要长一岁,是眉眼俊秀的真正郎君。江且歌看他时,都觉得感慨:从前云梦初见,子游十六岁,少年意气,思无涯。到现在,秘境中已经两年时日,子游长大许多。他这个旁观者,都觉得欣慰,遑论楚仙师了。
秦子游说:“原先就是一件简单的事。”
江且歌考虑片刻,叹道:“也是。”
……
……
得知刘兴抵达云梦,姑苏城中,朱越酒醒,安然等待。
他等了一日、两日……考虑良多,不知刘兴是要来文的,或来武的。不过朱越很确定,这恐怕是自己最后一段好日子。他每日醉生梦死,宫人逃散,最先还有人报来。但往后,见天子并不降罪,也不再有人去管。
这日醒来,朱越诧异发觉,自己竟然跪在太庙中。他头痛,揉一揉额角,看着先祖牌位,惨然笑道:“我竟然到这儿来了。”说着,晃悠悠站起来,左右看一看。
朱越心有所感。
他觉得,这一日,恐怕自己就会迎来一切终结。他开始考虑,自己是否要做最后一次“天子”,好生与那些陪伴他一同长大的宫人分说,要他们也速速离开。他是先皇的儿子,是太`祖皇帝的血脉,理应为曾有辉煌、而今没落的陈朝殉葬,可旁人不用。
他很庆幸,当年太后要他充盈后宫,他却一口咬定,自己更爱玩乐,不愿有人管束。这些年,每日看戏看美人,好歹没真弄出子嗣,让殉葬之人再多一个。
朱越漫步于宫中。
看高耸朱墙,看这一方天地。他背着手,看眼前枯萎的一株牡丹。朱越想:当年百花开于姑苏,为天子庆贺,那是何等繁荣景象。到我,却——
他听有人来报:“陛下——”
那声音越来越近。
朱越百无聊赖,迈开腿,往前走。
到这一刻,他开始觉得,其实自己并不想死。
他此前想到“为国殉葬”,觉得轻轻飘飘。但到而今,他或许……仍然想要活着。
那声音更近了。
“陛下!哎哟,陛下,你莫走啊!”
是一直照顾他的太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