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漪屏息,在天子身前站定。她目光清华,望着年轻、俊秀的天子,张口欲言。
但天子望了她一眼,什么都没说,便侧头,往一边去了。
杜漪:“……”
夜有凉风。
她仓皇回头,云鬓金钗,在溶溶月色下叮铃作响。背后是寂静寒天,烂银霞照。
她看到没入枯草尽头的小路,看到远方影影绰绰的亭子,唯独不见天子身影。
杜漪秀眉颦起。
她袖中有暖炉,这会儿依然带着融融暖意。可杜漪手很凉,立在原处久久不动。她心里转过许多心思,想到自己与天子离得最近那一刻,天子耳根发红,白皙的脖颈都带着淡淡绯色。
怎会。
杜漪疑心自己只是太紧张,做了一场梦,天子实则未来。她复回头,脚尖轻轻踮起,去看宴处。
陛下啊。
过了不知多久,有宫婢来。那是被刘夫人买通的人,来看状况。见只有杜漪一人,那宫婢怔愣片刻,快步赶来,问杜漪状况。
杜漪犹豫。
她不知自己该如何回答。倘若见了,那为何只一晃眼功夫,陛下便没了影子。若未见,方才分明离得那么近……
最后,杜漪摇一摇头,说:“陛下未至此处。”
宫婢诧异,但看周遭,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什么。既然无事发生,便道:“如此,杜娘子先回席上吧。”
杜漪轻轻叹了声,随宫婢离去。
在她身后,隐匿阵中,楚慎行打趣弟子:“可算走了,子游,这下你就放心?”
秦子游心有戚戚,站在楚慎行身侧,叹道:“这些女郎,也着实吓人了些。”
楚慎行:“吓人?”思忖片刻,好笑。分明是天下男儿梦寐以求的美人投怀,徒儿却只这样想。
再看秦子游神色,大约又是真的毫不欣悦。不知为何,楚慎行的心情温柔许多,说:“还去梅园否?”
秦子游转而带了喜色,说:“去。”
到一炷香后,杜漪心神不宁,看天子再回席上。自始至终,未往自己这边看来。
姑母问她,方才有无发生什么。杜漪听了,片刻后,轻轻摇头。
刘夫人叹一声,安慰她:“以后尚有机会。”
而天子与楚仙师身在梅园中。
既是隆冬,便有腊梅开。师徒二人在梅下饮酒,周侧暗香浮动。
这回,楚慎行从袖中拿出的,是兰生酒。
先前听徒儿说起,楚慎行回想一番,记起酒方。在归元时,云清师妹惯爱研究这些,连带他也记得很多。原先不特地去想,但需要时,便能翻出。
到此刻,清色酒液倒入杯盏。秦子游尝过一口,目露惊喜,抬头看他:“师尊?”
楚慎行自矜地笑一下,什么都没说。
秦子游看他,也跟着笑。大约还是上头,他喝过几杯,脸颊便发红。此刻再无其他人在,又有隐匿阵,天子十分放松。他原先与楚慎行相对、讲话,口齿还算伶俐。但到后面,兴许喝多了,语速慢了很多,有些含含糊糊。
人也歪到楚慎行身侧。
楚慎行看他,说:“既然总上头,怎么还这么喜欢喝?”
秦子游怔了片刻,似乎要花时间,去想楚慎行这话有何含义。等琢磨明白了,才笑一笑,“喜欢……总是喜欢的。”
楚慎行眉尖拢起。
秦子游看眼前梅树,寒风送香。他是修士,不觉得冷,便只嗅到香气。秦子游有些醺醺然,闭眼片刻,楚慎行甚至以为徒儿睡着了,但仔细听,发觉徒儿在轻轻哼着什么。
楚慎行花了点时间,分辨其中内容。过了会儿,他记起,这似乎还是秦夫人以前会哼唱的小调。
秦子游轻轻唱:“摽有梅,其实七兮……”
楚慎行静心听。
秦子游眼睛闭着,靠在楚慎行肩上。他手上有酒盏,一片梅花花瓣幽幽落入盏中。
大约是神识留意到,秦子游笑了下,继续哼着:“求我庶士,迨其吉兮。”
楚慎行低头看他。
他看到徒儿纤而卷的睫毛,刚喝过酒,于是嘴唇带一点水色。秦子游还在继续轻轻哼着,楚慎行发觉,自己竟然能看到徒儿唇中嫩红色的舌叶。
他注视于此。
秦子游的声音更轻、更慢了。摽有梅,其实三兮……顷筐塈之……
他身体一点点往下滑。
楚慎行察觉到,回神。
他抬手,揽上徒儿肩膀,想带秦子游回寝殿。兰生酒只喝了小半,以后还有机会。
思及此处,又想:今日唐迟棠来,大约满宫人今夜都要做梦。
不过这不是坏事。自己能上登仙梯,子游当然也可以承受梦里幻境。
青年被他拦腰抱起。
玄色衣袍垂下,梅园中,有什么一晃而过。
楚慎行回到天子寝殿。
晚宴已经结束了,那边也有一个“天子”在往这便来。臣子及家眷出宫,更远的地方,有车马喧嚣。离得近了,则是李君昊在和师姐抱怨,说自己精心准备,子游竟然提前溜走。唐迟棠听了,好笑。
这师姐弟渐渐近了。做戏要做全套,总要把玉明骨拟做的“天子”送回。李君昊是器修,手上不缺这些材料,出手大方。
但他们真到了天子宫外,楚慎行传音入密:“不必往里了。”
李君昊一愣,讶然:“这是?”
唐迟棠也怔住,诧异,迟疑:“是楚道友?”
两人对视一眼,看周遭宫人目不斜视,好似完全不觉得“天子”立而不入有什么不对。唐迟棠观察片刻,意识到这些人恐怕已经被下过什么暗示。她放下心来,也觉得感慨,与李君昊一同离开。
李君昊收起用过的玉明骨,恰好听师姐说:“原来楚道友一直都在子游身边?”
李君昊说:“师尊待我们,若有楚道友一般上心……”
唐迟棠看他,李君昊摊手,无辜:“我未说师尊不是。”
唐迟棠道:“君昊,莫多言。”
李君昊点点头,黄裳从他袖子里飞出来,啄一啄仙师的嘴巴,叫道:“莫多言、莫多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