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慎行观察四周。
他慢慢察觉,此地的地势、灵气分布,竟然形成了一个天然的隐匿阵。比修士所书阵法更加精妙复杂,将裂隙牢牢藏住。
若非灰色鲛人带他和子游来到此地,只有渔船从上方经过,莫说楚慎行,恐怕连归元而今的掌门、化神尊者青云老祖来了,都要忽略这里。
这让楚慎行记起当年自己从思过崖下天光之中察觉明光阵奥妙的一刻。
世界广袤,修士不过自天地规则之中取一瓢慧水。与真正大道相比,何其渺小。
有前面的经验,楚慎行未有强烈心绪。
倒是秦子游,不等楚慎行说起,他便有所发现。
虽说此前听师尊分说阵法,秦子游已经知晓一些楚慎行对于灵阵起源的猜测。但此番真正有所见,青年比楚慎行惊讶许多。神识往四面八方流去,心绪似踩在云上,飘而不坠。
灰色鲛人原先已经潜入裂隙,但看楚、秦二人迟迟不跟去,便又浮上来,往师徒二人身侧游。
游到一半,被茂盛青藤挡住去路。
灰色鲛人登时不安,在青藤之间游动,觉得自己是否被困住。不过接下来,青藤只是阻拦它往前,未有攻击的意思。鲛人最终停下,隔着一片藤枝,看向前方的师徒。
秦子游自知眼前情况特殊,这不是一个顿悟的好时候。
他硬生生拦下飞驰的神思,在水下捏一捏自己面颊,算是提醒,然后密音对楚慎行说:“师尊,还是先看裂隙之下是何景象吧。”
楚慎行应道:“好。”
秦子游说:“兴许要像炙土之地所见那样,万丈土下别有洞天,如今换做‘万丈水下’另有桃源。哦,也不会是‘桃源’。”以鲛人对修士的态度,这更该是一场噩梦。
楚慎行听徒儿嘀咕,视线转回。青藤织成的松散牢笼自灰色鲛人身侧退去,那鲛人仍然懵懂,立在原处。一直到楚、秦师徒近了,才似回过神来,尝试往下潜去。
这一回,楚、秦二人跟上鲛人,一起没入裂隙之中。
起先,深深海下,灵气稀薄。
可在过了某一个点后,灵气却骤然活跃起来,萦绕在师徒二人身边。楚慎行眉间微微拢起,若有所思:虽然此前也觉得,倘若鲛人真的藏身于此地,甚至百年千年都守在这里,繁衍生息,那裂隙之下,一定灵气充裕。可这样充裕,还是有些过头。
青藤悄然滋长,与水中海草交织在一处,并不引起注意。
灰色鲛人显得非常紧张,每往前游一会儿,就要停下来,往四侧看。楚、秦师徒很快知道它在忌惮什么:与方才下潜时周遭只有寻常妖鱼、海兽不同,这里出现了其他鲛人的身影!
这些鲛人或独自游于水中,或三五成群。虽说水下漆黑无边,但楚慎行和秦子游的神识却能将一切描绘出来。鲛人面貌各有不同,却又一样艳丽无比,和那些袭击渔船、又被楚慎行斩杀的鲛怪如出一辙。走了许久,倒是那灰扑扑的鲛人,没再看到第二个。
最先遇到其他鲛怪时,灰色鲛人显得颇为紧张、忐忑,担心楚慎行和秦子游被同族察觉。到这一步,秦子游在心里划掉那个“它可能不怀好意,要将我和师尊引入陷阱”的可能。看着鲛人愈显不安,秦子游思索片刻,和楚慎行沟通。
“师尊,按照前面的图画,修士被锁在一个地方,还有鲛怪看守。可我看它这副样子,大约不等将你我带到地方,就要被吓得遁走。”
他这么说,楚慎行就知道,子游已经有主意。
的确,对于灰色鲛人来说,往后一路,要有千难万险。但对修士来说,一切要简单很多。
妖兽到底是妖兽。
修士有精绝符阵之术,可以上九天,亦能游四洲,可鲛怪再凶恶残暴,都不能走上岸,只得活在东海千尺之下这片幽寂之处。
秦子游:“鲛人约莫是四阶妖兽,师尊来做隐匿符,足够防备。”
他话音未落,楚慎行手腕一翻,恰是取出秦子游所述灵符。
秦子游惊喜,“原来师尊早就想到!”
楚慎行摸摸徒儿的头。水下触碰,观感也有不同。秦子游的头发在水中纷纷扬扬,像是一捧浓密的海藻。青藤勾过去,将这片头发缠起,再松开。秦子游眼睛明亮,小声叫:“师尊。”
青藤再摩挲一下青年下巴,在他肩上一推。
秦子游眨巴两下眼睛,往前去。
这不是一个谈情说爱的好地方。
楚慎行见徒儿骤然出现在一个过路鲛怪面前。那鲛怪一身血气,不知撕碎几多凡人、人修。灰色鲛人被秦子游这一动作骇到肝胆俱裂,几乎昏死在原地。但过路鲛怪很快离开,并未察觉秦子游所在。
以楚慎行判断,灰色鲛人此时的身体状态,只怕是早早做好往外逃去的准备。可等到发现秦子游的气息并未引起其他同族留意时,灰色鲛人又逐渐放松,往秦子游所在游去。
它在青年身侧转了一圈,期间,秦子游调整隐匿符上灵阵,连灰色鲛人也不能察觉他的存在。这番作为,一来,是要对方安心。二来,也是想知道,这灰色鲛人究竟有多少神智。
秦子游气息消失的时候,灰色鲛人愣在原处,腰间细细的鳞片竖起来,疑惑又警惕。等到秦子游再出现,它寡淡的面容上流露出一点鲜明的欣喜,嘴巴张开,一阵嘶哑的声音从中传出。楚慎行听着,想,这倒是好,不必忧心此妖的蛊惑到子游。
它看起来并没有这个能力。
有了这番“展示”,往后的路,要好走许多。灰色鲛人不再藏头藏尾,而是带着楚、秦二人,走了些坦途。身侧的鲛怪愈来愈多,而后又渐少。楚、秦师徒也察觉,这灰色鲛人在族群中的地位恐怕很糟。哪怕只是身长不到它一半的幼年鲛人,都可以扑到它身上撕咬。
鲛血溶于水。
秦子游条件反射,屏住呼吸。楚慎行察觉到,笑一声。
秦子游登时郁闷。
他怎么忘了,两人原本就用着龟息符呀!
再说了,师尊也提过,沾上海水之后,鲛血就不再有那股恶臭。
秦子游瘪瘪嘴,往前。虽水下诸多不便,但他还是坚持在楚慎行肩头蹭一蹭。
徒儿撒娇,楚慎行当然照单全收。他揽着秦子游肩头,和徒儿一起,沉默地、安静地看眼前动静。
这完全是一场厮杀。
只是仅仅是单方面的、由年幼鲛怪对灰色鲛人进行折磨。
血流虽不再恶臭难忍,但随水漂浮,仍然会引起其他鲛怪留意。慢慢地,再有更多幼年鲛怪扑上来。它们似乎把对于灰色鲛人的种种撕咬、用手指刺破它的尾巴……当做一种游戏。没了日光、月光,灰色鲛人的尾巴在阒黑水下呈现出一种很难用言语描述的色泽。像是纯粹的幽暗,又仿若从中能看到五光十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