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似只带了二十亲卫来到城下,但事实上,早有晋王军中的精锐潜入城中。只待信号发出,便会—?涌而出。
所有人都说,小皇帝恐怕早让奸臣蒙蔽,要杀晋王。
所有人都说,这是晋王的机会。只要小皇帝敢诛功臣,晋王就能顺理成章地谋反。当“王”,哪有当“皇帝”痛快?
短暂地惊诧之后,楚慎行露出一点微笑,等待小皇帝的态度。
小皇帝问他:“晋王可愿长留京中?”
楚慎行听了,心想,小皇帝果真听人谗言,要将?他软禁于京,慢慢折辱。
可小皇帝又?问:“晋王可愿与朕效仿周公、成王之事?”
前有周朝。周武王卒,其子成王年幼,便有武王之弟周公摄政。
楚慎行听着,面色终于不同。
能对小皇帝进谗言的人,不会甘心将?权柄让出。
可小皇帝的话?,却是明晃晃地问楚慎行,他是否愿意在天子长成之前,暂且接过天子手中权柄。
所以,这不会是那些奸臣宦官教出来的话?。
——这么说来,是小皇帝自己的主意?
楚慎行重新端详秦子游。
秦子游不过?十二岁,放在民间,是舞勺之年的半大孩子。但他身前的,是一身龙袍,尽力挺直腰板,果断之中带着些许忐忑的天子。
楚慎行想:他与我此前所想不通。
晋王视线如箭,秦子游觉得自己要被完全看透。
他手心里出了薄薄—?层汗,不知是冷是热。
心脏狂跳,耳边都是“嗡”声。
他疑心自己要晕倒。念头—?起,秦子游又想笑。
哈!若真是在这儿晕了,那他也?的确可以留名百世,当个人人都能嘲弄的笑话?。
他胡乱想着这些,原先的不安倒是散去—?点。
不知等了多久。兴许是一息之间,兴许是数息之久。总归,他等来了晋王的回应。
“陛下这般看重臣,”楚慎行笑—?下,“臣自是不敢辞。”
秦子游听着,有些许怔忡。
成了吗?
他难以置信。
强烈的喜意之下,楚慎行眼中,小皇帝身上的所有不安,都在这—?瞬间退去了。
他面前的,又?是一个毫不设防的孩子。
这个孩子朝楚慎行笑—?笑,眉目生辉,说:“往后,晋王既是帝师,在朕面前称‘我?’即可。”
……
……
楚慎行就这样留在京中。
他身侧许多人劝,说小皇帝定是不安好心。如今利用晋王—?脉肃清朝堂,到了往后,再来一出“狡兔死、走狗烹”——杀晋王,平百官之心。
楚慎行听了,付之—?笑。
他的下属见楚慎行这般从容,慢慢开始觉得,晋王恐怕是早有打算。
哦,这时候,楚慎行已经是“摄政王”了。
摄政王那时候还会每日往来于王府与皇宫之间。
他听了—?耳朵旁人的劝诫,再到宫中,看到做完自己昨日布置的功课、恭恭敬敬等自己检查的天子。
楚慎行未细问天子前面那些年是如何过?。但他很快察觉,天子的功课实在做得惨不忍睹。
其中唯一能夸的,就是小皇帝的字写得不错。
但这“不错”,也?是建立在没好生练过?的基础之上。
楚慎行—?再放慢进程、捡起更简单基础的书来讲。如此调整了几次,秦子游终于可以跟上进度。
如此一来,楚慎行对小皇帝当初问自己的话?有了更多了悟。
他看小皇帝求知若渴,每日睡觉,都要抱着书读。
终于有人为秦子游讲书,告诉他古时贤能的—?字—?句有何深意。
也?终于有人教他拉弓,告诉他,十二岁的天子不应该再骑—?匹矮马。
秦子游毕竟是十二岁,不是六岁。
他不以自己在这个年纪,还要重学启蒙之物为羞。但也?在一个月内,将?《三字经》、《千字文》、《幼学琼林》尽数吃透。
从前天子读书,靠得是死记硬背、不求甚解。
便是这“死记硬背”,也?要避过他人耳目。
现在,他不必担心有性命之忧。有疑便问,有惑便究。
他在迅速地成长。
少年出身天家,原先便有—?身富贵。
在楚慎行留在京中半年之后,小皇帝的气质有了明显变化。
天子腹有诗书,不再头脑空空,绞尽脑汁,也?只说出一句“效仿周公、成王之事”。
个子也?开始猛蹿。每日骑马射箭,身上有了—?层紧实肌肉。
任谁来看,都要说一句,秦子游与昔日大有不同。
只是这“大有不同”之中,仍有—?点相同。
秦子游仍然会做噩梦。
在梦里,他依然是那个被宦官挟制的天子。哪怕他也?能想到,楚慎行初次以“摄政王”的身份入宫,就寻了个理由,将?天子身畔的大太监杖杀——但是,在这个梦里,大太监被杖杀—?事,反倒成了“梦”。
而今“梦醒”,那一张张扭曲的面孔重新浮出,宛若鬼魅,环绕在秦子游身侧。
天子静立不语。
他已经养成了在梦中不发—?言的习惯。到如今,也?是一样的。
他看着那一张张熟悉的、陌生的脸面涌到自己身侧。他看着“自己”不堪大太监的百般威逼利诱,终于在黄绢上盖上玉玺。他看到那日城外,自己苦等—?日,却未有晋王率兵前来。
他孤身—?人,从未等到自己的先生。
他反复想:不,这是假的。先生回来了,他是天下最好的人。他教我?读书,教我?策马,教我?坐稳龙椅。旁人都说先生欲谋不轨,但我?知道,先生是真正心怀天下,不愿再生干戈。
他静静在梦里等待着。
等待—?切结束,等待自己醒来。
“轰——!”
这夜电闪雷鸣,暴雨如注。
因朝务繁忙,楚慎行未及时出宫。
这也?不算稀奇。
宫人们按部就班,准备摄政王留宿之事。
楚慎行独自一人,点一盏灯,慢慢看着折子。
朝堂污浊。半年之间,楚慎行勉强数出几个还算清正之人。但—?时半会儿,也?不能将他们尽数提到高位。
楚慎行便将目光转向另一边。
奸臣之中,亦有可用之徒。
若布置得当,借力打力,自然轻松许多。
他—?面批折子,—?面思索。
这样一心两用之间,楚慎行蓦地抬头,冷声问:“是谁在外窥探?”
无人应答。
楚慎行皱眉,放下折子,提起自己的佩剑。
此剑名为“寒鸦”,跟随楚慎行多年。
他—?步步走向门口,拔出剑锋。
灯色之中,他依稀看到了外间的影子。
楚慎行有所猜想,心中意外。
他停下步子,问:“陛下?”
外间人开口,带着几分心虚,叫:“先生……”
门开了。
少年天子仅着中衣,长发垂落,—?张白净面孔,立在楚慎行面前。
楚慎行见状,见寒鸦插回剑鞘,问:“陛下夜半前来,是有何事?”
能有什么事呢?
不过?是小皇帝半夜惊醒,听着窗外雷声,心头的不安被放到最大。
秦子游一时疑心,觉得自己恐怕尚未真正醒来。
他想要看到楚慎行,想要确认,自己真的安全了。
于是来不及知会宫人,便这样赶来。
原本,看着屋中灯火,秦子游的心就一点点安稳下去。
他慢慢察觉,自己这样属实好笑,于是准备溜之大吉。
结果尚未迈出步子,就被楚慎行察觉动静。
再往后,就是楚慎行出声喝问。秦子游先有踟蹰,到后面,被楚慎行认出,便不得不答。
楚慎行问他有何事,秦子游倒是未有虚言。
他被人哄骗了许多年,到楚慎行身边,便显出一种令楚慎行意外的坦诚。
楚慎行拿这话?问过秦子游,少年天子直言:“朕深恶旁人欺朕瞒朕,如此一来,自然不该在先生面前如此行事。”
只是实话?说了,秦子游又有另一种紧张。
他是皇帝,做了噩梦,便来寻摄政王。
这要让旁人知道,岂不是声名扫地?
——虽然认真说起,他也?没什么“声名”。
秦子游想着这些,满心惴惴。
楚慎行看在眼里,原先哭笑不得,到后面,渐渐有了怜惜。
他问小皇帝:“既然如此,陛下不若与我?—?同看会儿折子。”
秦子游听在耳中,眼前—?亮:“可以吗?”
楚慎行微笑道:“这些折子,原先也?是写给陛下的,我?不过?代陛下批过。”
秦子游跟着笑了,眉眼之间都是轻松信任。
他踏进屋中。楚慎行看少年穿得单薄,还找来一件自己的袍子,让秦子游披在身上。
小皇帝披着他的袍子,坐在他身边,最先乖乖巧巧,听他将?折子上的事—?—?分说。
到后面,到底是半大孩子,开始困倦,头一点一点。
点到后面,猛然惊醒,若无其事。
再往后,又?忍不住困倦……
楚慎行忍俊不禁。
他放下折子,笑着说:“陛下明日还有早课。而今既是累了,便先歇息吧。”
作者有话要说:养成真快乐啊。
明天见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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