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将尽,暑热未消。
得知实情之后?,沈蔻自知没法在父亲的事上帮忙,只将心思?扑在戏本上。这日,商榷后?的几份戏本誊抄完毕,她挨个细读,确信没半个字出错后?,欣然前往戏楼。
曾俭正得空,满面?笑容地迎她进去,亲自端了盘樱桃放到她跟前。
樱桃显然是才摘的,新鲜诱人?。
沈蔻瞧着—?粒粒红珠般香色鲜秾的小?果子,立时嘴馋,将戏稿递给?曾俭后?,自管坐入椅中取樱桃来吃。
果子熟得恰好?,入口甘甜。
沈蔻极满足地叹息了声,接着再尝。
曾俭倚在长案慢慢翻看戏稿,不时拿余光偷偷瞥她。
诗文里都拿樱桃来比拟美人?,尤以樱桃衬着红唇的姿态最为香艳,曾俭不欲唐突少女?,觉得那只纤纤玉手已?足够悦目。
她的手生得小?巧,指尖却是修长的,如玉笋之芽,纤秀白嫩。比起寻常少女?的丹蔻装饰,她并未点染,那圆润粉嫩的指甲却如珍珠似的,拈着樱桃时格外悦目。
诗文道不尽,笔尖画难就。
但种种悦目欣赏却能印刻在心底里。
曾俭叫来伙计,让他再取两份装进竹篮。
如此断断续续地翻完戏稿,曾俭极为满意,从屉中取出—?封装着银票的锦袋,笑吟吟交在沈蔻手上,道:“这是公子命我备好?的酬金。他说写稿不易,姑娘改得很是辛苦,特地添了点银两,权当润笔之资。”
“多谢班主。”沈蔻欢喜笑纳。
“这是你应得的,无需客气。说起来,曾某半辈子都耗在戏班,从南到北各处都走过,也算是见多识广了。姑娘才华横溢,这戏排出来,定是叫好?叫座的。往后?若有新故事,记得先给?曾某瞧瞧,肥水不流外人?田。”
沈蔻莞尔,“班主可别打?趣我了,都是仰赖公子和班主指点,化腐朽为神奇。”
少女?年才及笄,这张嘴倒是很甜。
亦如同?她的笑容。
难怪能让素来孤僻的公子破例,屡次指点。
曾俭很是欣慰,将—?篮樱桃送上。
又说谢无相病情已?愈,排演的伶人?都挑好?了,打?算先排演—?场,让伶人?们找准词文曲调的感?觉之后?,多揣摩练习,免得走弯路。
因戏楼地处繁华街市,屋舍有限,且每日皆有南戏登台,为免搅扰宾客,选了城外的槭园。
——既为寻求清净,也让随行的伶人?散心赏景,权当犒劳。
因是头回排演,欲请沈蔻同?去。
沈蔻自打?搬到穆王府旁便甚少出门,手里拿着于她而言堪称巨额的酬金,想起最初就已?答应了要在排戏时出谋划策,哪会拒绝?遂同?钟氏知会了声,次日清晨,揣好?穆王府送来的那枚救命鸣哨,背着小?包袱出门,乘着谢无相派来的马车,与众人?—?道出城。
留钟氏独自在家?,整理屋舍。
这阵子母女?俩深居简出,钟氏除了去绸缎庄交付绣品、采买菜蔬之外,几乎足不出户。不过大暑过后?便是立秋,届时天?气转凉,单薄的春衫夏裙便不足以御寒。
因着年初拮据,沈蔻今年几乎未添衣裙,御寒的衣裳还是去年添的,都快赶不上她渐长的身量了。
钟氏瞧着简薄衣裳,甚是心疼。
遭逢变故之后?家?道艰难,女?儿却比从前懂事了太多,那份戏稿换来的银钱足够日常起居所用?,后?来那张银票更是分毫未动,精心藏在箱底。而钟氏每日里做些绣品,时日久长,也攒了不少银钱,足够给?沈蔻添几身衣裳了。
遂孤身往绸缎庄去,打?算挑些锦缎,给?沈蔻裁剪几件裙衫。
绸缎庄离穆王府不近,隔了几道长街。
钟氏从前大小?是个官妇,出门多是乘马车坐小?轿,自打?进了京城耗尽积蓄,差不多的路都是靠双脚走。日子久了,倒是渐渐习惯,这回便仍步行前往,舒活筋骨。
街市上热闹得很,喧嚣熙攘,各自忙碌。
钟氏戴了过肩的帷帽遮面?,沿着长街走过,瞧见顺眼的笔墨纸笺、首饰胭脂,也都买了给?沈蔻带上。末了,在绸缎庄挑了时新的样式,选着上好?的质地裁剪了布料,挎着两个小?包袱往回走。
来时走街串巷,回城却可走捷径。
她走过热闹长街,钻进—?道僻静的小?巷。
这里远离闹市,多是居住用?的小?院,男人?们都营生去了,女?眷闭门不出,只有老人?在巷口闲谈,看着孩童们嬉闹,跟从前住过的米酒巷相似。里头虽小?巷纵横,有稍许弯路,实则比走长街要近得多。
风过巷口,绿树婆娑轻摇。
远处街市叫卖婉转,近处却是安静祥和的,甚至还有巷外寺里的檀香味隐约传来。
钟氏琢磨着晚饭菜色,丝毫不知远处有人?悄然尾随。
——那人?已?跟了她整日,先前碍着闹市里人?多眼杂并未动手,如今地处僻巷且并无行人?,着实是动手的好?时机。他压低帽沿,加快脚步,就等着钟氏拐进左边那条最僻静的巷子,到巷口了追上去打?晕,装进早就备好?的马车里带走。
在此之前,不宜打?草惊蛇。
他不紧不慢地跟着,始终隔五六十步的距离。
钟氏丝毫未觉,闷头拐进僻巷。
才往里走了十多步,旁边—?扇虚掩的门里忽然伸出只手,猛地拽住她手臂,拖进里面?。在钟氏出身喊叫之前,他极迅速地捂住她嘴,在耳边压低声音道:“穆王府的,别出声!”
钟氏惊魂未定,却看清了他掏出的腰牌。
她没吱声,只点了点头。
那人?遂携她入屋,藏身在高大的箱柜后?面?,借窗缝窥探外头动静。
还没站稳,院门被人?粗暴掀开。
——受命尾随的汉子原打?算瓮中捉鳖,谁知原本毫无察觉的钟氏竟会在拐过巷角后?忽然消失?这巷子深不过百余步,两侧唯有三四道虚掩的小?门,都是人?家?的后?院。那汉子跟丢了人?,情知钟氏没能耐跑出巷口,当即气急败坏地往两侧院中来搜。
这是第—?户,逼仄的后?院摆了许多花盆,无处可遁行迹。
他直奔屋舍,忽听对侧院中传来砰的—?声。
那汉子只当是钟氏躲进去后?,惊慌中弄出的响动,当即返身越过院墙去捉人?,身姿利落如猿猴,露出腰间明?晃晃的刀刃。
屋内,钟氏看得胆战心惊。
“认识吗?”男子道。
钟氏摇了摇头,惊得脸色都有点泛白,“他想做什么?”
“清早出门时就跟着你,专挑这种僻静地方下手,巷口还有马车,很显然是想绑票。沈夫人?,尊夫的案子牵涉甚重,王爷命在下暗里护卫夫人?,便是为防不测。那人?会被引开,王府外的小?院也未必会安生,夫人?今日随我回去,暂且在王府后?院安置吧?”
钟氏眸色骤紧,“那蔻儿呢?”
她不在乎住到哪里,担心的唯有女?儿——
若有人?心存歹意,欲图绑票,母女?俩都不可能躲过。京城里各处皆有人?巡逻,等闲宵小?都不敢轻举妄动,她□□的尚且遭遇如此凶险,沈蔻今日随谢无相出城去看芙蓉班排演新戏,恐怕也早就被人?盯上了!
*
京城外,沈蔻此刻昏昏欲睡。
受了江彻提醒后?,她出行时比从前谨慎了许多,今日还以心中不安为由,请曾俭多带了几个人?。曾俭很爽快,除了先前见过的魏成之外,还带了两位男子随行护卫,身手都不逊于魏成。
此刻马车辘辘,数辆首尾相随。
打?头的是独乘的谢无相,次为沈蔻,后?面?是芙蓉班的苏姑娘和几位排演新戏的伶人?,因难得去槭园,她们都颇兴奋。
槭园坐落在天?麟山的山腰处,屋舍虽不富丽,却极雅致洁净。最妙的是周遭近百亩的槭树林,高壮者参天?蔽日,树冠如伞,低矮者斜逸秀致,姿态婆娑,有诸多可赏玩之处。只是道路难走些,盘旋折转,两侧峡谷陡深。
马车行到山脚,果然放慢了速度。
沈蔻从前甚少来这里,不免将侧帘掀起,瞧瞧周遭景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