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沈有望密会的事情由杨凝去?安排,江彻如今的要务仍是赈灾。
好在江州刺史徐通办事牢靠,从修筑堤坝到赈灾,事无巨细,莫不亲力亲为,底下县令碍着江彻的威仪,更是尽心竭力,到了第?九日,局面便已平顺起?来。各县百姓中?,除了屋舍坍塌的暂时由官府收留,一道修缮住处之外,旁人差不多都?重回平静。
劳碌数日的官员也都?松了口气。
江彻自?拟奏疏入京,永明帝看后龙颜大悦,许他择日回京。
刺史徐通遂设宴为他践行。
槐水县虽非州府,实则颇为繁荣,里头教坊酒楼俱全,多的是上等的宴饮之所。不过如今水患才过,县城里受灾的痕迹尚未完全抹去?,若官员们在此时歌乐管弦地?热闹,瞧在百姓眼?里,难免不好看。
徐通斟酌过后,将宴席设在官驿。
申时将尽,官驿的厨房里已有饭菜飘香,随同槐树后的青烟飘散四方。
沈蔻临窗弄笔,嗅到诱人香气。
这回随江彻南下至此,她除了碰到苏泽母子,对苏夫人加以陪伴照料之外,这些日并未再?出城池。就连前日上街采买换洗衣裳时都?未多逗留,挑好后径直回住处,在屋中?弄笔构思新戏,闲时登台吹风观景。
南边的天气比京城闷热,这时候暑热未散,到了晌午时分,外头更如蒸笼般难受。
沈蔻自?幼长于京城,难免不适应这气候。
但?她很乐意住在这座官驿——
因它的饭菜很好吃。
红油抄手、麻婆豆腐、辣子鸡、水煮肉片、麻辣凉粉……这些菜式她都?曾在京城尝过,彼时吃着也颇觉美味,如今到了槐水地?界,同样的菜做出来,却是另一番风味。
泰半的菜都?很辣,却辣得通透,令人吃了浑身爽快。
这会儿菜香飘入鼻中?,沈蔻忍不住停了毛笔,望向那缕随风飘散的青烟。
今晚会吃什么呢?
这般想着,竟自?嘴馋起?来,口舌生?津,腹中?空空,赶紧拿旁边的腌制的香辣凤爪解馋。
才津津有味地?啃了两只,忽听外头有人扣门,她应了声,仆妇便小步走进来,陪笑道:“沈姑娘,今晚驿中?有宴,是刺史大人答谢穆王爷赈灾辛劳,为他践行的。席面就设在寻春水榭旁的敞厅里,也请了戏班来助兴,刺史大人遣奴婢来请姑娘赴宴。不知姑娘可?有空暇去?坐坐?”
极恭敬的姿态,似将她视为贵客。
沈蔻嗅着那股香味,心中?迟疑。
她私心里其实挺想去?赴宴的,毕竟是刺史设的宴席定有无数当地?美味,可?供她大快朵颐。
但?也只是想想而已。
这顿宴席既为江彻践行,定有当地?官吏陪同,少不得觥筹交错,官场应酬。她又不曾为赈灾出半分力气,去?了能?做什么?更何况,看仆妇这些天的态度,似是将她当成了江彻的女眷,譬如侍妾外室之流。若她再?去?这宴席上露脸,岂不是更添嫌疑?
沈蔻咽了咽口水,压下馋意。
“我今晚身子有些不适,就不去?宴席了,烦请代我多谢刺史大人美意。”
声音温柔,姿态端庄得无懈可?击。
仆妇遂躬身道:“姑娘可?要请郎中?瞧瞧么?”
“不必,歇着便可?。”
“那奴婢请人做些可?口的饭菜送过来,不知姑娘今晚想吃些什么?”仆妇伺候她数日,看惯了沈蔻手捧美食时眉开眼?笑的姿态,于她的饮食便格外精心。
沈蔻道谢,报了最想吃的几道菜。
仆妇应命而去?。
*
很快,沈蔻身体抱恙不便赴宴的消息便传到了寻春水榭。
徐通与江彻听罢,神情各异。
比起?京城里天子脚下的规矩严苛,江州远离京师,又是文?采风流之地?,官员们养个伺候文?墨的小妾或是红颜知己,携同赴宴的事都?算寻常。是以得知江彻携了位美貌少女,甚为照拂时,徐通便先入为主的以为那是江彻的女人,只差个名分收到枕边。
这般宴席,江彻虽不提,他也没敢疏忽,特地?差人去?请。
听仆妇说?沈蔻抱恙,他也以为是托辞,并未深问。
——毕竟是穆王的女人,哪怕目下尚无名分,身份也与绝非寻常女子可?比,不愿当众抛头露面实属寻常。
徐通既尽了礼数,自?觉妥帖。
倒是江彻听后有些担忧。
抵达槐水县的那晚,沈蔻来阁楼找他时脸色便颇苍白,连同嫩唇都?稍失血色,仿佛病后体弱。江州的气候风土和饮食习惯与京城迥然不同,她小姑娘家本就身体柔弱,若是因水土不服闹出病来,那可?就糟糕了。
江彻记挂着她,整顿饭吃得心不在焉。
宴散时,外头飘着毛毛细雨,湖面上湿气愈浓,将整座官驿笼罩在朦胧雾气里,是数日来难得的凉快。徐通尽职尽责,要亲自?送江彻回去?歇息,江彻却只背身摆手,留了杨固同他们应酬,自?己几步跨出寻春水榭,很快消失在假山茂林之间。
曲径蜿蜒,细雨靡靡。
江彻健步如飞,孤身回到下榻的阁楼,在那片竹林前驻足。
夜风里竹影婆娑,灯火昏黄。
沈蔻的住处灯烛依旧亮着,只是极为安静,也不知她独自?闷在屋里,是否睡着了。
江彻抬步穿过竹林,在她门前驻足。
“沈姑娘呢,睡了吗?”
“回禀穆王爷,沈姑娘才刚要了些纸笺,又研了新墨,这会儿想必还?在侧间练字,尚未歇息。”仆妇跪在廊下,恭敬回禀。
江彻颔首,转身行至风口,迎着夜风雨丝撑开袍袖。
——今夜的宴席上,除了江州刺史徐通和槐水县令老崔,周遭几处县城和州府的官吏都?来了,男人们济济一堂,觥筹交错之间,灌了江彻不少酒。虽说?这点酒意只够令他生?出六分醉意,那满身酒气却是颇浓烈的,于病弱的女子无益。
江彻不想给沈蔻留个酒鬼的印象。
他静静站了半晌,在衣衫尽湿前折身而入。
屋里很安静,熏了极淡的甜香。
两座阁楼的格局差不多,进门后左手边是起?居坐卧所用,以珠帘锦帐相隔,右手边用作书房,供处理事务和接待访客。只不过男客那边装饰得古朴浑厚,文?墨之气极浓,女眷这边则秀致瑰丽,装饰陈设透着婉约灵秀。
纱屏彩绣,上头春意盎然。
江彻踱步绕过去?,看到沈蔻独自?坐在书案后面。外头雨丝微凉,屋里倒是不暖不冷,她身上穿了件单薄的绣金纱衣,鸦青的头发并未挽起?,随意披散着笼在肩上,露出另一侧秀致的脖颈,于烛光下轮廓曼妙,莹白如玉。
案上烛火高照,她执笔埋首,姿势认真?。
江彻不由得顿住了脚步。
最初知道沈蔻在写戏本谋生?时,江彻多少觉得那是她一时兴起?,当不得真?。似她这等娇生?惯养且年纪尚幼的官家小姐,诗文?曲赋上或许擅长,但?要写出好的戏文?,笔力必定欠缺火候——毕竟戏里离合悲欢、人间百态,其中?的苦楚,年才及笄的少女未必尽知。
然而结果全然出乎江彻所料。
谢无相非但?以千两之数来购她的戏本,还?选了芙蓉班当家的旦角儿苏念来排演这出戏。
江彻即便不事声色,懒于戏曲,也知道整个京城的南戏班子里,芙蓉班绝对是拔得头筹的,眼?光独到,戏本精良。能?被他们拿来排演,沈蔻的戏本定是绝佳,就算最初粗糙稚嫩些,经了精心打磨,未必逊于那些戏文?名家。
这着实令他刮目相看。
记忆里的沈蔻虽然颇有诗才,却多用在与人争强好胜上,所用的绫罗珠玉也多取自?戚家,想法设法地?博他留意,讨好取悦。只可?惜那时他太过自?负武断,将她视为戚氏婆媳之流,辜负了她藏在荒唐卑微之下的赤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