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事徐徐道来,听得沈蔻胆战心惊。
晨光初照,透纸窗而入,映得满屋明媚灿烂。
她白着小脸儿,半晌说不出话。
倒是江彻见惯宫廷险恶,听谢峤拿寻常人家的无辜孩子来试药,也没觉得意外,只露厌恶之色,令那双原就清冷的眸子愈发冰寒,望之令人生畏。蜡烛早已燃尽,就连续了多遍的茶水都已凉透,他瞥着沈蔻紧攥的手指,道:“故事听完了,还不困吗?”
他这一提醒,沈蔻倒是想起来了。
从昨夜满心惊喜地见到父亲,到父女俩闭门单独叙话,再到父亲被说服后和盘托出,不知不觉间竟已过了整夜。
倦意被他勾起,她捂嘴打了个哈欠。
沈有望揉了揉她脑袋,“厢房里有床铺,先去睡会儿吧,我跟穆王爷还有些?事要谈。”
“不用了,待会还得赶路呢。”沈蔻耷拉眼皮。
“明日再动身。”江彻瞧她你困猫儿般的样子,抬下巴指了指厢房,“你在这儿睡够了,跟沈大人聊聊家常,明早赶到客栈即可。案子?重新审定前,未必还有机会在京城见面。”
这般安排,着实令沈蔻大喜过望。
她当即起身谢恩,告退掩门。
里头沈有望瞧着女儿窈窕轻快的背影,长长舒了口气,“谢峤如?此肆意妄为,恶行累累,小人既担了父母官的名头,原该早些冒死进谏的。只是蔻儿尚且年少,内子?又身单力弱,我为着一己之私,将秘密藏到如今,着实有愧圣贤教导,有愧皇恩。”
“情势所迫罢了,若你在那时以卵击石,未必真能直达天听,反会玉石俱损。如?今说出来,不晚。”江彻存了几分宽慰的意思。
沈有望苦笑了起来。
宫廷里的那些明争暗斗他确实不懂,但江彻既这样说,显然是有缘故的。
不过到了如?今,纠结此事已无意义。
遂将贴身藏着的破旧荷包取出,从中掏出张狂草写就的诗文,双手奉与江彻道:“凭我一人之力,实难与谢峤那狗贼匹敌,王爷既有意拨乱反正,小人便将证据奉上,只求真相大白于天下,也还邹家一个公道。这是信物,我那旧友见了此物,定会将东西交给王爷。”
说着,报出友人名号和住处。
江彻接了诗文,不由勾唇。
长这么大,宫廷内外、沙场之上,种种信物他见过不少,这般随意的倒还是头回遇到。
不过倒也挺好,沈有望获罪流放在外,浑身上下恐怕早就被搜过无数遍,若用旁的东西做信物,恐怕早就丢了。不若这装在脑袋里的诗文,便是丢了也能再写一张出来,旁人纵然瞧见,也只会当作寄情遣怀之物,未必留意。
江彻收好荷包,又问些细枝末节。
直到巳时末才动身告辞。
彼时沈蔻在厢房里睡得正香,将精神养足后,陪着沈有望用了两顿饭,仍乘马车回客栈。
翌日,一行人动身回京。
沈蔻瞧着江彻那副端稳内敛、深藏不露的岿然姿态,头回觉得无比顺眼——襄平侯府屹立百年,侯爷谢峤更是个滑不留手的老狐狸,寻常重臣都未必是他的对手,也不敢随意撄其锋芒。也就江彻这种铁腕强硬、心志坚毅的,才有能耐将他斩于马下。
届时真相大白,父亲的冤屈也将洗清。
一家人终将欢喜团聚。
沈蔻迫不及待,逆着官道上的秋风催马疾奔,扬起披风猎猎,快意而爽飒。
谢峤老贼,等着吧!
*
襄平侯府里,谢峤这会儿气急败坏。
自打江彻以寻仙访道的名头去了趟五仙岭之后,他就再也没睡过安生觉。江州闹水患后,他虽借机将江彻调虎离山,五仙岭却还是被东宫的人暗中盯梢围困,令他行事极为掣肘。
就在数日之前,管事曾来同他禀报,说五公子在暗中查探沈蔻于天麟山遇袭的事情。谢峤想着终归是一家人,再怎么闹得僵硬,也都有血脉利益牵系,谢无相在查到实情后应会来与他对峙,届时说清即可。
谁知谢无相闷声不吭,明知那些刺客是他安排的,竟借着谢家人的身份之便,派出心腹周敦找到藏身京郊的刺客,挨个寻衅。
也是刺客不争气,竟都一败涂地。
几场架打下来,周敦虽未取了谁的性命,却下狠手重伤刺客筋骨,令其数年之内难以复原握剑。这般丝毫不顾情面的行径,无异于自断羽翼。
消息传来,谢峤闻讯大怒。
此刻满京城暴雨如注,他原就因五仙岭的事心烦意乱,听闻孙子?还这般添麻烦,当即找了把伞撑着挡雨,也没带随从,怒气冲冲的冒雨直奔药圃。
到得那边,谢无相正自午睡。
谢峤半边身子?几乎被淋透,在老伯手里吃了个闭门羹,愈发火上浇油,怒道:“不长眼的老东西!他嘴里说着在药圃养病,外头却上蹿下跳尽给府里添乱,这会儿还睡什么午觉!去把他喊起来,我有话问他!”
他在人前素来温雅,甚少发脾气。
老伯碍着他侯爷的身份,也没顶嘴,一言不发的做个请他入厅稍候的姿势,而后进了起居所用的侧间,去请谢无相起身。
外面暴雨倾盆,打得蕉叶琵琶乱响。
屋里昏暗而冷清,别说殷勤侍奉,就连一杯热茶都没有,只有干巴巴的桌椅摆着,整个屋子?雪洞般不见半点儿人气。
一炷香的功夫过去了,里头并无动静。
谢峤咬牙强忍。
两炷香的功夫过去,仍不见人影。
就在谢峤快忍无可忍的时候,里头总算传来了活人的咳嗽声,半新不旧的锦帐动处,谢无相红衣烈烈,乘轮椅缓缓出来。谢峤脸色铁青,憋着满腔怒意道:“真是越来越无法无天了!我来找你问句话,还要被晾这么半天。”
“祖父息怒,谁让我腿脚不便呢。”
谢无相答得淡漠。
那张脸上神情亦是冰冷的,拒人于千里之外。
谢峤被他气得几乎噎住,怒道:“都过去多少年了,你还要跟我赌气到什么时候!当年的事原就是各有难处,我跟你父亲处处退让,容忍你这放肆孤傲的脾气,也算是尽心了。怎么,你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身上没流我谢家的血?不把你叔伯兄弟放在眼里就算了,连我和你父亲,都要如?此轻慢!”
这般说辞,听得耳朵都快起茧子了。
谢无相懒得接茬,只漠然道:“祖父屈尊过来,就是为说这个?”
“若只是为吵架撒气,恕我没空奉陪。”
说罢,他手扶轮椅漠然转身。
谢峤哪能真让他走?遂强压着脾气,僵声道:“老高说你在查天麟山上沈家女遇刺的事,还拍周敦去找那些刺客的麻烦,挑断了他们的手脚筋?”
“难道不该么?”
“你明知那都是我的人!”
“这话就奇怪了。”谢无相抬眸,目光像是刚从冰渣里捞出来的,“祖父的人在我头上作威作福,光天化日的做出没王法的混账事,难道还不许人教训?不妨直说,若他们没做谢家的狗,我或许还能手下留情。但既然旧习难改,又算计到我头上,就别怪我新账旧账一起算。”
话音落处,谢峤脸色微变。
所谓新账旧账一起算是什么意思,他再清楚不过。
——无非是为谢无相生母的死。
但如?今不是说这些?的时候。
谢峤从前做事歹毒,于情于理都有亏,闻言气势稍弱,耐着性子道:“无论如何,他们都是我的人,动手前总该知会我一声。”
“祖父动我的人时知会过么?”
谢峤遭了反诘,一时噎住。
谢无相没再看他,只将目光落在窗外的疾风暴雨,冷声道:“既然祖父纡尊降贵亲自来找我,不妨将话说明白。沈蔻是我的人,不论算下属还是朋友,我既认了她,就会竭力护她周全。朝堂上那些肮脏的事我不管,她没参与其中,祖父就不该打她的主意。若还有下回,就各凭本事吧。”
“各凭本事?”
“祖父养的狗若不知死活,尽管来试。”
谢无相说罢,再也懒得理会他,吩咐老伯推了轮椅,竟自去了侧间。
剩谢峤站在原地,脸色青白交加。
好半晌才怒哼了声,拂袖而去。